阳寿:夺魂

1

汤嘉爵提心吊胆地回到公司,屁股在椅子上还没坐稳,就看工位对面经理办公室的门打开,张经理沉着脸四下看了看,看到汤嘉爵的时候,哼了一声,这才招手让他过去。

汤嘉爵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上午办砸了的事,看起来是遮掩不过去了。

张经理痛批汤嘉爵的时候,他其实在走神。这也算汤嘉爵从小到大挨训练出来的技巧了:假装认真接受批评,同时神游天外。

许是汤嘉爵“认错态度良好”,张经理在怒骂十五分钟以后,气终于顺了过来,他站起身走过去拍拍汤嘉爵的肩膀:“小汤,刚才我也是反应过激,毕竟你差点把咱们这大客户都给得罪了。其实你也……你也就是没经验,以后记住这次的过错,绝不再犯,就可以了。”

汤嘉爵嘴上嗯嗯有声,心里却无名火起:经验经验,老子毕业这才几个月,非要拿老油条的准则来要求我?

那边张经理还在唠唠叨叨,汤嘉爵已经不耐烦了,他从小到大挨的骂,也没有这几个月多,“辞职”的念头在他心里来来回回,转了又转。

“行了行了,别板着个脸,晚上聚餐,咱们吃点好的!”张经理又用力拍了拍汤嘉爵的肩膀,这倒让他心中冷笑起来:打一棍子给个甜枣,你还挺会玩。行,老子今晚灌死你。

汤嘉爵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也低估了从业务员一点点升上经理位置的张经理的酒量,所以当这天半夜,他在出租房里醒过来时,稍微有些懊悔。

他检查了一下身上,苦笑起来:东西倒是没丢,可这套衣服也不知道能不能洗掉酒臭味。汤嘉爵从床上爬起来开灯,忍着恶心想换掉一片狼藉的床单,一张黑白两色的纸从床单一角飘然落下,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什么东西?汤嘉爵捡起那纸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

“契约书”

“今有阳间人士______,自愿贡献阳寿(尾寿)三年,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换薄赏(赏格指定:夺魂),签字_______,画押________”

“地府福利办己亥年三月廿三”

汤嘉爵看着那纸,酒意上涌,鬼使神差地拿起放在桌上的笔,签了下去。

看着那纸签完字以后无风自动,飘在半空中无火自燃,化为飞灰,汤嘉爵打了个酒嗝,赞叹一句:“今晚喝的这是什么酒,劲儿真大。”

这句话说完他站起身来,摇晃两下,猝然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的手腕抽搐一下,凭空浮现出一个爪形刺青。

2

又是周一,工位上的大家努力装出勤奋工作的样子,但大多数人早就神游天外,毕竟这周末公司要举行团体春游的消息已经口口相传,人人无心工作,汤嘉爵也不例外,这不,马上就又因为经验不足犯了个小错。

“汤嘉爵,你给我进来!”张经理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指着汤嘉爵要他进自己办公室。汤嘉爵隔壁的小胖同情地看着他,无声地用口型说了句“谢谢哥们”。汤嘉爵狠狠瞪了他一眼,小胖谢他的原因是,他和汤嘉爵前后脚进公司,只比汤嘉爵早那么一个月,但也因为汤嘉爵后来且大小错不断,小胖再也没挨过骂。

站在办公室里接受狂风暴雨的汤嘉爵,心中在不断咒骂:经验经验,整天就是说我经验不足,胖子是一口吃成的啊?

汤嘉爵摸着自己的手腕,那里突然出现的爪形纹身让他用膏药覆盖住,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这刺青到底什么用,以及刺青和那晚自己醉了以后签的那张契约的关系,就又上班了。但此刻他也没空寻思刺青的事,张经理还在骂着他。

要是我有你的经验,我至于挨这个骂?汤嘉爵低着头,隐蔽地怒视张经理正挥动的手一眼。

他手腕一阵刺痛。

汤嘉爵下意识捂住手腕,抬起头,眼睛和张经理眼神对上。

办公室里的表针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终于在不知道多漫长的一下秒针走动以后,停下。

两个人一起呆住了。

汤嘉爵不知道张经理此刻如何,但他却觉得自己眼前的张经理的脸越来越大,自己仿佛整个人缩小了一样,嗖一声顺着张经理望向自己的眼睛,“钻”进了张经理的脑袋里。

一幕幕画面在汤嘉爵眼前闪烁,张经理出外洽谈业务的画面,张经理处理手下人际关系的画面,甚至还有张经理钓鱼的画面——汤嘉爵知道张经理在钓鱼这项爱好上投注了很多精力,听说还拿过什么奖。

他福至心灵,突然明白现在在发生什么:自己现在,可以夺取张经理的经验!

汤嘉爵心念一动,张经理脑海中的一些“画面”就如江河般灌进汤嘉爵的脑袋里,但他毫无不适反应,甚至知道自己可以随时控制自己想要的,张经理的“经验”的多少。

只不过看起来这“经验”只能按年份夺取,像是剥开洋葱的一层又一层皮,剥下来的洋葱只能一片片拿走,没法单独掠取。如果汤嘉爵想要张经理今年工作的经验,他就必须得连通张经理别的经验一起拿走。

这个汤嘉爵可以接受的了,他现在在寻思的是:我要拿走多少?

很快,他下了一个可怕的决定:全部。他要张经理全部的工作经验,无论这有多少年,无论夺取之后,张经理会怎么样。

画面终于停了下来,汤嘉爵看着画面中那个面容青涩的张经理,那个正磕磕巴巴向客户介绍产品,自己冷汗直冒的张经理,心念再动。

这幅画面仿佛一个用意明确的开头,代表着从那里开始,到现在这一刻为止,张经理所有的人生经验,灌入汤嘉爵脑中。

墙上时钟的秒针重新动了起来。

“所以你……”张经理只说出三个字就卡了壳,他茫然地四下看看,眼神突然变得瑟缩起来,对汤嘉爵含混地说了一句“你,你出去吧”,就低下了头。

汤嘉爵笑了笑,转身出了办公室。他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的手腕,坐在工位上,他缓缓撕下了贴在手腕上的膏药,那里的刺青果然如他所料,本来伸出的三根手爪,现在已经只剩两根。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汤嘉爵摸了摸那刺青的两根爪子,嘴角忍不住地上扬,头在工位四周转了一圈,看向其他同事的目光充满侵略性,甚至让想嘲笑他的小胖像被针刺到一样,把嘴里的话吞了回去。

小胖很不舒服,这个汤嘉爵刚才看自己的目光,有点……择人而噬?

3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有几件事产生了变化。

第一件事是,汤嘉爵再也没在工作上犯过错,他脑海中凭空多出来的工作经验,处事技巧,让他对当前的工作游刃有余。上班对他变成了特别轻松就能胜任的事情,他甚至忙完自己的工作,还有余裕去帮助,或者说“指导”别人。

第二件事是,张经理主动要求了撤职。

这件事情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张经理本来就是公司里的实干派,他虽然性子有点火爆,但业务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强,本来这个经理职对他而言,已经有些屈才了。但这一个月里,他像一个刚入公司,毫无经验的愣头青一样,闯下了大大小小的祸。

而这些祸,都是汤嘉爵去平息的。不管大事小事,他总是游刃有余地和对方沟通两句,约一顿饭,道不轻不重但恰好能搔到对方痒处的歉,事情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张经理人倒也光棍,在又一次犯错以后,他自己主动找到上司要求撤职,并当众把自己办公室一直放着的鱼竿撅断,许下豪言:自己最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但自己打算洗心革面,从头做起。这经理职他不再胜任,希望公司能看在他多年辛劳的份上不开除他,只撤职,让他从一个小兵从头来过,他对钓鱼,也再没有半点爱好了。

而且他也推举了自己心目中最好的升任部门经理职务的对象,当然,不是汤嘉爵。但他同时也在部门里多次夸赞汤嘉爵能干,并告诉他,过几年汤嘉爵如果想要竞争部门经理的职务,他一定全力保举。

但他的一番心意都落了空。

第三件事,就是汤嘉爵突然辞了职。

抱着自己的小纸箱站在公司大楼门前,汤嘉爵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微笑,抬头看了看公司大楼。

几个月前他刚进公司的时候,他也下了雄心壮志:自己要在这个公司,五年之内干到组长,不,经理的职位!但现在看着眼前的大楼,汤嘉爵心中想的却是:如果接下来的事情能成,自己用多久……可以买这么一栋楼?

看着自己手机备忘录中“待办事项”条目里唯一的一条“与何总会面”,汤嘉爵忍不住露出一个阴沉的笑。

4

何安喜欢钓鱼。

如果他不是喜欢钓鱼,而张经理是个中好手,他之前根本不会给张经理一点推销自家公司产品的机会。

而现在这个叫汤嘉爵的年轻人,钓鱼技术好像一点也不弱于张经理,这也是他答应和汤嘉爵见面的原因。他不禁心中起了好奇,看着汤嘉爵又娴熟地将钓到的鱼放进脚边的桶里,何安有点艳羡地开口:“小伙子技术真不赖啊。”

汤嘉爵看着眼前的何安,强抑住心中的激动,开口回答:“哪里,何总你也很不错啊。”

他有点快撑不住了。

因为他眼前的是何安,那个一手创建现在成为五百强公司的何氏集团的,何安。

何安的的发家史,简直是一本网络爽文:何安名校毕业,毕业后却没有服从分配,而是迎着改革开放的大潮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虽然也有因为种种原因受挫的时候,但何安仿佛与生俱来的思维与决断力,刚柔并济的手腕,让他屡屡逢凶化吉,甚至变坏事为好事。他的事迹已经成了商界的传奇,何安本人也成为了传奇人物。

网络上甚至有个笑话这么说:就算何安一穷二白,只要再给他三百块钱——这也是何安盛名在外广为流传的起步资金数目——那么不用三年,何安就又是现在这个何安。

汤嘉爵定了定神,手将钓竿放下。

他今天来,就是为了夺取何安的“魂”的。

很快,何安又朝他看了一眼。

水面上鱼漂点起的涟漪快速向岸边扩散开来,汤嘉爵摸着自己的手腕,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何安,两人目光交汇。

涟漪在水面上越动越慢,越来越慢,直至停止。

手腕一痛,何安又有了那种感觉,他“钻”进了何安的脑子里。翻看着何安脑中那些经商的记忆,汤嘉爵心中大乐:这些,我全都要!

画面定格,在汤嘉爵眼前的,是年轻到胡子都还没长几根的何安,面带满满的朝气,拿着一沓十元“大钞”,购买货品的样子。

汤嘉爵刚要决定,突然心中的邪念仿佛野草一样生了出来:经商的经验之外,何安的学习经验……是不是也可以夺取?他自己上学的时候不是很刻苦,对于名校毕业的经验,着实有些眼热。至于夺取之后,何安会怎么样,他并没有很在意。

画面重新动了起来,无数个寒窗苦读,心有所得的日夜在汤嘉爵脑海中充盈起来。汤嘉爵心中大乐:何安据说会五门外语,看起来都是大学期间学会的,那么“夺魂”成功后的自己,不但有了经商的本事,还是个可以熟练掌握五门外语的牛人了!

最终,画面停留在一处:那是只有三岁的何安,推开自己父亲书房门的瞬间。

从这一天起,何安就开始了学习吧。汤嘉爵心中感叹:还真够早的。

拿不拿?他心中问着自己。

邪念仿佛具现化一样,在汤嘉爵脑海里来来回回:拿,拿!

他听从了自己的邪念。

这一幅画面和之前的画面,一起涌入了汤嘉爵的脑袋里。他手腕上的爪形刺青,剩余的两根爪子,消失了一根。

水面上的波纹重新运动起来,汤嘉爵低下头,脸皮抽动了一下,这才抬头微笑:“何总,我还有事,要先走了,感谢您拨冗和我一起钓鱼。”

“可你还没说你们公司这次约我是要干嘛呢。”何安面色不变,淡淡说道。

何安放在脚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汤嘉爵一眼瞟到何安手机上浮现的信息内容,悚然一惊:他冒用公司名头约何安出来的事情,竟然这么快就被公司知道,直接短信通知了何安。

何安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屏幕。

他抬起头来,面色依然平静,但眼神中隐约透露出一丝困惑和慌张:“说啊,你们公司这次安排你来干嘛?”

汤嘉爵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刚才夺取了何安的经验,或者说“魂”,而何安,那个原来通晓五国语言,名校毕业的何安,现在一个字也不认识了!

汤嘉爵嘴角弯了起来,他摇了摇头:“没事没事,那我先走了何总。”

他站起来大摇大摆地离开,甚至钓具都不要了。而何安也没拦他,他坐在当场,呆呆看着汤嘉爵的背影,像是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5

匆匆一年过去,这一年汤嘉爵忙得焦头烂额,而现在,他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这一年里,何氏集团垮了。

没有了何安的领导,何氏集团在坚持几个月以后,终于开始土崩瓦解,就像一条大海中的鲸鱼,虽然无可奈何,但也义无反顾地死去了。

大海中的鲸鱼死去以后,会产生一个堪称奇妙的现象:鲸落。

身躯庞大的鲸鱼死去,沉向深海直至海底,它的躯体可以为自己身边的食腐者,分解者制造巨大的养分,这些养分甚至能供给出一个以鲸鱼尸体为主要能量源的生态系统。获得机会的海洋生物以死去的鲸鱼为食,大大发展了自己的族群。

何氏集团的陨落也制造出了这种机会,行业顶尖集团的崩塌带来了巨大的真空,给了无数人抢夺的机会和空间。

而汤嘉爵则是其中最凶狠残忍的那一个,掌握了何安的经商经验的他,仿佛一条见血疯狂的鲨鱼,在这一年间横冲直撞,竟然也吃到了相对而言不小的一块蛋糕。

仅仅一年,汤嘉爵的身份就从一个身无分文,为了开办公司还大肆举债的穷小子,变成了本地黑马公司的领导者。

这一年里汤嘉爵仿佛饕餮一般,大口大口吞吃着何氏集团退让出来的资源,而且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脑海中拥有的是何安的经验,而拿何安的经验去对付何安的公司,仿佛刀切黄油,简单至极。

辛苦了一年,汤嘉爵在计算了自己目前拥有的资产以后,觉得可以稍微停一停脚步,给自己放个假。

毕竟,钱是赚不完的嘛。

偶尔他会听到何安的近况:疑似老年痴呆。

汤嘉爵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总是笑笑:何安并不是老年痴呆,而是被自己夺取了从三岁之后所有的人生经验而已。他必须从头重新开始学,现在五十五岁的何安,大概学到七十五岁,就可以稍微恢复了吧?前提是,何安能活到七十五岁。

汤嘉爵丝毫没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弱肉强食,自己拥有能力,为什么不用?

他坐在自己的总裁办公室里,用手上阿尔法罗密欧的车钥匙敲打着桌上的旅游册子,陷入苦思,去哪里度假,美国,德国,日本?

没关系,他现在精通五国语言,能去的地方,多得很。

6

樱花充塞了整个街道,将温泉旅馆门前这条安静的街道,衬托得仿佛不似人间。就连旁边那条河的河面上,也落满了粉色的花瓣。

汤嘉爵搂着高价买来的漂亮“伴游”,一边在她耳边轻声调笑着,一边上下其手,惹得女伴游一阵娇嗔,他这才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家旅馆是日本箱根著名的高消费场所,但现在汤嘉爵别的没有,钱倒不少,所以一点也不担心。他搂着仿佛没有骨头一样斜倚在他身上的女人,用日语抱怨了一句:“吃饭就吃饭,还弄得这么仪式感,这个叫‘花鸟’的地方,跟我们学校食堂似的……”

他的话,让旁边坐着的别桌客人皱了皱眉。

汤嘉爵斜眼看去,心里一激灵,赶紧正襟危坐起来。旁边那满脸伤疤的彪形大汉这才轻轻哼了一声,伸出只剩三根手指的右手,把露出刺青的胸膛用浴袍重新遮起来。

黑社会?汤嘉爵看看那大汉身上手上脸上满布的伤疤,老老实实地改盘腿坐为跪坐,目不斜视地吃完了饭。

下午的时候,他找机会抓住一个店内员工问了问那大汉的来头,那员工刚开始坚决不说,但在汤嘉爵几张万元钞票的激励下,变得畅所欲言。

那大汉确实是日本黑道,而且是传说中的“武斗派”,凭借能打敢拼不怕死在自己组织里混到了一定地位。监狱仿佛他家一样出出进进,而且那员工还绘声绘色地说,这大汉不只是空手道黑带,街斗无论空手兵刃样样专精,听说甚至还去海外做过雇佣兵,各样长短枪械都相当熟练。

汤嘉爵越听眼睛越亮:自己现在经商也好,文化也好,托何安的福,都已经是世界顶尖,但何安并没有什么搏击格斗知识,所以汤嘉爵也仍然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青年。

那么,假如自己“夺魂”了这个大汉……

那员工还在畅所欲言:“他不止这些厉害,……嘿嘿嘿,对付女人也特别有一手呢……如果不是这些年听说……”

汤嘉爵无心听下去,但眼睛更亮了。

四个字在他心中来回翻滚,让他按捺不住。

文武双全,文武双全!

7

旅馆里有自己开挖的温泉,汤嘉爵在温泉布帘子门外又是抽烟又是玩手机,终于等到那黑道大汉走了近来。

过程里,汤嘉爵看着那池子正向外冒着热气的温泉,想的却是些不相干的事情:这种池子里钓鱼,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汤嘉爵发现自己现在好像对于钓鱼也有瘾,不知道到底是张经理还是何安的钓鱼瘾被他夺取,或者,是两个人的?这一年来即使工作再忙,汤嘉爵也会抽空去钓一会鱼。就像现在,看着这池子温泉,汤嘉爵也会下意识的想甩杆。

幸好他等到了大汉,所以他闷不做声,转头就进了换衣间。

时间已是深夜,大汉看着正在门口先他一步进入温泉的汤嘉爵,愣了一愣,但片刻后还是进了浴池。

汤嘉爵倒是知道大汉为什么深夜才来泡温泉,因为大汉那一身花儿,在日本是特别被忌讳的东西,大汉自己有数,估计也答应旅馆方,白天不会来浴池。

但他根本不管那些,心中那贪婪的夺取欲望让他激动地浑身有些发抖——也许是冷的,毕竟接近光着屁股走向浴池的路上,可是有丝丝凉风的——他直到半个身子没入浴池,这才冷静下来,仿佛不经意地偏过头,看着那大汉脱掉衣服,走向池子。

月光下那大汉贲起的肌肉分外扎眼,让汤嘉爵忍不住多看了看,那大汉好像随时都可以生气,他面色不善地走到汤嘉爵身边池子里坐下,手扬了起来,冲着汤嘉爵用力挥下去:“你看什么!”

汤嘉爵大惊失色,这人这就动手了?他摸着自己的手腕,看着大汉近在咫尺的眼睛,心念一动。

空中挥动的手慢了下来,直到定格。那一手的汗毛和肘弯处的一小块淤血破烂的皮肤,都在汤嘉爵眼前定住。汤嘉爵手腕上最后一根爪子刺青,嗖忽消失。

汤嘉爵感觉自己进入了那大汉的脑袋里。

画面嗖嗖嗖飘过,汤嘉爵赞叹一声:真是个暴力狂,这人这辈子好像除了跟人打架和泡妞,就没干什么别的事。

几个画面一晃而过,汤嘉爵根本没在意,他看着大汉的打架“经验”朝自己脑袋里疯狂涌入,一直到画面停下。

汤嘉爵又是赞叹一声:这大汉人生中的第一架,竟然是五六岁的时候。看着那被打的头破血流,从地上爬起来冲向对面三个小孩的“小大汉”的身影,汤嘉爵忍不住乐起来:你的打架经验,我就收下啦!

时间再度流动。

大汉挥向汤嘉爵的手,被他轻描淡写地躲了过去。大汉勃然大怒,手又抬起朝汤嘉爵抡过来,这次却已经全无章法。

浴池里发出噼啪几声,随后归于沉寂。

哗啦一声响,汤嘉爵从浴池里施施然站起来,看看池子里被自己打晕的大汉,轻蔑地吐出一句:“啧,废物。”

打赢了这场力量悬殊的架,让汤嘉爵高兴地想庆祝一下。

怎么庆祝呢?

他脑子里突然飘过一个画面。

一根针管。

扎在胳膊上的针管。

月光下,汤嘉爵的喉头咕嘟一声,吞下一口口水。

池子里,那昏迷过去的大汉胳膊上,被泡开的血痂下,露出密密麻麻的针眼痕迹来。

8

三个月后,中海市戒毒所。

汤嘉爵面无人色,瘦得形销骨立,木然看着面前正在给自己办强制戒毒入住手续的民警。

从日本回来,他就染上了毒瘾。

不,准确的说,他之前并没有吸过毒,他的身体在第一次主动跑去吸毒之前,完全没有什么生理上的依赖性。

但是他“夺魂”了那日本黑道大汉的经验,其中有些被他忽视的,一闪而过的经验。

那是大汉吸毒的经验。

回国前,他无师自通地找到了当地的贩子,并且跳过了瘾君子“烟酒,软毒品,硬毒品”的三段跳阶段,直接购买了海洛因。

直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针孔,汤嘉爵才突然清醒过来,但是,为时已晚。

汤嘉爵甚至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瘾君子戒毒,身体上的戒断反应其实总会熬过,但心理上的瘾,是一辈子的。无数瘾君子一生辛辛苦苦想要戒除的,就是那种记忆中的吸毒体验,“心瘾”。

而自己这“心瘾”,竟然是他主动夺取来的。

他看着戒毒所明亮的院子,心中的黑暗却越来越浓重。

像是濒死的鲨鱼,坠入深海。

如果再给他一个机会从头来过,他还会签那个契约么?如果签了那个契约,他还会那么贪婪,甚至为了多获取一点经验,残忍的“夺魂”别人么?

汤嘉爵站在院子中间,看着天空,怔怔地发呆。

春风起,庭院里吹落一地桃树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