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寿:地龙
1
安静的停车场里,杨谦坐在车上,关掉车灯,点起一根烟。
烟雾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杨谦呆呆望着车子前方的墙壁,脑袋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他每天奖励自己的时间,一根烟的时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手机在黑暗中亮起。
是公司群里的消息,下个周公司决定集体旅行。
杨谦静静看着手机,没有人叫他,他也没说话。
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杨谦要照顾病重的妻子,不可能去旅行的。他们很贴心,杨谦也很感谢。
但他却突然有点愤怒。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别人都家庭美满?为什么?
突如其来的愤怒消逝得也快。
杨谦掐灭烟,关掉发动机,打开车门。
“哗啦”一声响,他看看脚下,有张黑白两色的纸。
2
杨谦从家里拿了被褥靠枕等物,开车回到医院,抱着杂物走进病房时,却看到黄以柔打开窗户,正要迈步跳出去。
“小柔!”杨谦扔掉手里的东西,一个箭步窜上前,拽住黄以柔。
黄以柔脸色憔悴至极,她被杨谦拽住,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阿谦。”
“你别做傻事好么?!”杨谦真的生气了。
“阿谦,我不行了,真的好痛,阿谦……”黄以柔瘫倒在地,抱住杨谦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杨谦的眼圈也红了,但他还是勉强抑制住眼泪,温柔地摩挲着黄以柔光秃秃的脑袋劝她:“别怕,小柔,我现在就去叫护士,给你把杜冷丁加量,乖,咱们不做傻事,好不好?”
黄以柔哭得像个委屈的小孩子。
3
杨谦看黄以柔打了止痛药,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才轻轻松开被黄以柔一直紧握住的手。他低头看看被握得发白的手背,转身悄悄走到窗户边,在身上左掏右掏,打算找出能卡住窗户的小杂物。
其实杨谦知道,黄以柔如果一心寻死,他是没法把医院所有的窗户全部堵上的,但他只想做点什么。
不然自己也许会发疯。
最糟糕的是,他假如在黄以柔面前崩溃了,那让小柔怎么办?他这么想着。当年结婚典礼上的宣言,现在不断地在杨谦脑中来来回回。
“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不离不弃……”
杨谦在口袋里掏到一张纸。
他走到病房外面,展开那张黑白两色的纸,就着灯光看,上面写着——
契约书
今有阳间人士______,自愿贡献阳寿(尾寿)五年,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换薄赏(赏格指定:地龙),签字_______,画押________
地府福利办戊戌年三月初十
“哦,地龙契约。”身边突然有人搭话,让杨谦警惕地回头。
那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杨谦在病院里和他打过几次照面,他好像是个卖什么生命保险的,杨谦只知道这么多。
但年轻人竟然知道杨谦手上这张来路不明的契约!
“这张契约好像正好适合你,杨先生。”年轻人说。
杨谦更警惕了,他小声而语气严厉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契约的事?”
年轻人笑了笑,没有回答杨谦的问题,而是低声说:“记得千万要让地龙回到你的身体,不然你可能会死。”
说完,他也不理杨谦,转身几步就不见了踪影。
4
杨谦皱着眉头,躺在病房外的椅子上,他有点失眠。
第二天还要上班,他还能再睡五个小时。
但他睡不着。
病院里十分静谧,但杨谦心中有事,没法快速睡着。
他掏出那张契约,想了想,去护士站借了笔,回到自己的陪床前,签下了名字,按下手印。
黑黢黢的病房走廊中火光一闪,那契约无风自动,无火自燃,化为飞灰。杨谦只感觉手腕一疼,就着紧急通道指示牌的灯光,他发现手腕上多出来一圈什么东西。
他站起身来,推开病房门看看黄以柔,她安静地睡着,脸上是少有的没有痛苦的神色。
杨谦眼神温柔,转身走进病房里的厕所,厕所灯光明亮,杨谦低头一看,手腕上多出来一圈刺青,蛇形刺青首尾相连,挺像外国神话中的“衔尾蛇”。
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杨谦心下诧异,却得不到答案。
他走出厕所,再看一眼黄以柔,这才走出病房,在病房外的陪床躺下。
大概只睡了三四个小时,杨谦耳朵里就传来黄以柔痛呼的声音。
他“腾”地坐起,没有进病房,而是跑向护士站——要止疼的杜冷丁。
护士去准备注射了,杨谦才快步走回病房里,病床上,黄以柔疼得满头大汗,正在床上捂着肚子,绝望地翻滚。
“阿谦,好痛……”
杨谦过去抓住黄以柔的手。
他手腕痒了一下。
杨谦看到自己手腕上那条“衔尾蛇”,好像活过来一样,在杨谦手腕上伸展躯体,然后顺着杨谦的手,快速爬到黄以柔手上。
下一秒,杨谦只感觉腹痛如绞。
他闷哼一声弯下了腰。
奇怪的是,本来疼到控制不住自己的黄以柔,却不再痛呼,而是安静下来,抬起头,看着杨谦。
杨谦挤出一个微笑,勉强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冷汗大颗大颗落下。
“阿谦,我好像没那么疼了。”黄以柔惊讶地说。
护士走进来了,动作温柔地给黄以柔打了一针止疼药,一针镇定剂。杨谦握住黄以柔的手,看着护士的动作,轻轻点了点头。
——在医院久了,杨谦学会了判断护士的技术水平,今晚的这个护士手法熟练,很好,可以让黄以柔少受点罪。
黄以柔沉沉睡去,杨谦看着自己和黄以柔手的交界处,那里,蛇形刺青正慢慢爬回杨谦的手腕。
杨谦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5
这契约,这刺青,可以分担痛苦。
杨谦很快明白了这一点。
只要黄以柔痛呼,杨谦握住她的手,黄以柔就会很奇妙地没有那么疼。取而代之的是,杨谦分摊了黄以柔的痛。
杨谦很欣慰,这很好。
而真正让杨谦惊喜的是两天之后的检查。
在医生办公室里,杨谦瞪大眼睛看着医生,“癌细胞减少了?”
主治医生也很诧异,他从没见过晚期癌症患者的癌细胞竟然还会减少,但事实就是事实,医生对杨谦笑着说:“是的,这一次的检查显示,黄女士体内的癌细胞显著减少了,如果能保持当前的程度,那么我就收回我之前所说的话。”
“你是说,小柔还能……活更久?”杨谦惊喜地问。
主治医生点了点头。
杨谦仿佛做梦一样,谢过医生,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办公室,他一边走一边低头看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蛇形刺青已经不再首尾相连。
不过杨谦观察过,这蛇形刺青,使用时就变短,回到杨谦手上以后,却又会慢慢增长。
他决定仔细记录一下这蛇形刺青的恢复速度。
杨谦心中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
6
一个月后。
杨谦在病房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原先环绕手腕的蛇形刺青,现在只剩短短一段,圆头圆脑,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蛇了。
他跑去楼梯间,偷偷抽了一根烟。
打开手机,杨谦看了看卡里的余额。
所剩无几。
他苦笑一声,又点了一根烟。
短短半个小时,他已经抽了半包烟进去。
杨谦打开手机,翻看起自己的空间相册来。
相册里,黄以柔笑靥如花。
大学的时候,杨谦就认识了黄以柔。
相恋几年,大学毕业,杨谦和黄以柔洒泪而别,回到了自己家乡。他虽然真的很喜欢黄以柔,但自己要生活。那时候,杨谦认为,自己和黄以柔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吧。
但几个月后,黄以柔却给了他一个惊喜。
她辞掉了家里给安排的稳定的事业编制,跑到杨谦的城市,从头开始,努力找工作。
杨谦当时还问黄以柔:“那么好的工作,为什么说不干就不干?不后悔么?”
黄以柔当时对他说:“两个人在一起,别的都不重要的。”
杨谦永远记住了这句话。
有了黄以柔,他再也不浑浑噩噩,开始努力打拼起来。辛苦几年,他的事业有了小成,亲身上门说服黄以柔的父母,她的父母也终于被杨谦打动,批准了两个人的婚事。
那一两年,筹备婚事的两个人,每天都在畅想以后的生活:多赚点钱,去中海市的市郊海边买一栋能看到海的小房子,平时闲置,夏天来了,可以带着小孩子去那边度假。
但黄以柔迟迟怀不上孩子,两个人去医院检查,才发现黄以柔已经是癌症晚期。
一切美梦都被打碎了。
回忆着点点滴滴,杨谦把烟盒里最后一根烟抽出来,放在嘴上。
“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不离不弃……”
他喃喃自语,苦笑了一声。
“小柔,对不起。”
7
“先生,您的健康险已经办理妥当,受益人确定是您的妻子,对么?”电话里,业务员的声音有些迟疑,过了几秒钟,业务员试探着说了一句,“先生,我要提示您,自杀的话,公司是不会负责理赔的。”
“我知道的,谢谢你。”杨谦谢了一句,挂上电话。
他低头看着手腕,那里的那条蛇形刺青,变长了一点。
杨谦掏出手机记事本,仔细比对这段时间的记录。
然后拿出计算器仔细算了算。
最后杨谦才露出欣慰的笑容,“可以,可以的。”
8
病房里,黄以柔疼得满头大汗,却默不作声。她知道,家里的钱已经无法支持她继续打吗啡止痛了。
杨谦走进了病房。
他将一个信封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看着黄以柔,“小柔。”
他握住黄以柔的手,眼角抽动一下,但脸上毫无痛苦的表情,微笑着说:“等久了吧?我下午偷跑出来了。”
“阿谦,你总是这么早退,公司会……”黄以柔担心地说,她有点欲言又止。
“没事的,很快就没事的。”杨谦仿佛放下了什么心中块垒,脸上难得地露出轻松的神色。
“阿谦,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情……”黄以柔怯怯地说。
杨谦笑着问:“什么事情?”
“我不想住院了,想去华山旅游……”黄以柔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眼圈红了,连疼痛是何时停止的都没有发现。
杨谦摸着黄以柔刚刚长出一点的头发,一语戳破黄以柔:“你是看了最近的新闻,才想去华山栈道的吧?”
黄以柔的眼泪流了下来,却破涕为笑道:“坏蛋,你怎么总是比我聪明那么多?!我不想再拖累你了,阿谦。”黄以柔抬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杨谦,“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阿谦,你照顾了我这么久,足够了。”
“老婆,”杨谦的眼神却比她更坚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我爱你,我很爱你。”
“你到底答不答应我嘛!”黄以柔撒起娇来。
杨谦沉默一会儿,像以前一样,捏捏她的脸,“好好,先吃饭,吃饱了睡一觉,睡醒了咱们就办出院手续。”
“啊,真的?”黄以柔苍白的脸上冒出一抹红晕,说话像个小孩子,“耶!我要吃火锅,我还要吃华山臭豆腐!白毛臭豆腐!”
“傻丫头,华山在陕西,你是不是把华山和黄山搞混了?”杨谦轻轻敲了敲黄以柔的头。
“哈哈哈……嗯,那我跟你说哦,我死了以后不准在家里摆我的遗像,我拍黑白照片可丑了。”
“好。”
“你就惨啦,到时候再去相亲,三四十岁了,备注还是已婚丧偶,估计不好找对象。”
“好。”
“哈,你竟然真的想再娶!”
“……好……好你个小坏蛋,竟然设套给我!”
“哈哈哈……”
依偎在一起,黄以柔拼命呼吸着杨谦身上的味道,眼泪慢慢流出来,“阿谦。”
“嗯。”杨谦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舍不得你。”她说。
“我也是。”他回答。
9
黄以柔睡了过去。
杨谦看看桌旁那封信,站起身来,静静地在黄以柔额头落下一吻。
他将手放在黄以柔的手上,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条只剩一点点的蛇形刺青,慢慢游动到黄以柔的手腕。
蛇形刺青无力地盘旋一下,就要往杨谦手上退。
杨谦松手了。
蛇形刺青回退的动作一下加快,但杨谦比它更快,就在蛇形刺青的头部刚接触到杨谦的手指时,杨谦的手抽开了。
在杨谦和黄以柔的手中间的虚空中,那刺青竟然凭空浮住。
杨谦瞪大眼睛,用力一扯。
“啪”的一声,刺青被扯断,大部分无奈地缩到了黄以柔手腕上,在那里盘踞住。
黄以柔在睡梦中轻哼一声,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杨谦的眼睛死死盯住黄以柔手腕上的刺青。
刺青没有缩短,甚至以极缓慢的速度在变长。
杨谦终于笑了。
他站起身,突然感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的他,一下栽倒在地。
安静的病房里,床上地上,两个人一动不动。
病床旁的小桌上,那封信静静躺着。
10
“以柔!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很可能已经不在了。放心,我给自己买了保险,你病好以后,可以靠保险赔付金生活一阵子。
“但是不要混吃等死哦,人总是不工作会变废的。你可能已经察觉到,在你身上发生了神奇的事情。
“我签了一个契约,这个契约的能力,可以治好你的病。不过前提是,我把这个契约的能力,转让给你。别怪我狠心啊,在我猜到这个可能后,我还是没有立刻实行,而是又拖了一个月,因为我想再陪你一个月。
“这一个月,我很幸福,这几年,我也很幸福。谢谢你,以柔,这辈子有你陪着我,我很幸福。好好珍惜新生命,带着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吧。我爱你。”
11
两年后,华山之巅。
黄以柔撩动一下刚长到肩头的长发,看着云海翻滚,将手中的信点燃,任由风把燃烧着的信吹向远方。她的手腕上,蛇形刺青首尾相连。
山顶很冷,她大病初愈,很不耐寒,有些瑟瑟发抖。
看着脚下的云雾,她向前迈了一步。
又一步。
“杨谦!”
她大喊道。
12
“叫什么叫!爬山很累的,你让我歇一会儿嘛!”杨谦拖着微微发福的身躯拾级而上。
“哼,我刚才把那封信烧了。”黄以柔气哼哼地瞪着杨谦。
“啊,所以呢?”杨谦茫然地问。
“你当时竟然敢吓我,让我以为你死了,想想就生气!”黄以柔很小女孩地一跺脚。
“小姑奶奶,你小心点,别摔下去了。”杨谦紧走两步扶住黄以柔,“别生气别生气,别动了胎气,乖啊。你说人家都是产前抑郁,你为什么是产前暴躁啊?”
“别想转移话题!”黄以柔掐住杨谦的脸,“地龙就是蚯蚓,蚯蚓断掉是可以再生的,这个你都不知道,还敢吓我!”
“我怎么知道地龙就是蚯蚓,我小时候也没虐待过蚯蚓啊……”杨谦的脸被掐扁,无辜地回答。他轻轻反抗,拽住黄以柔的手想拉开。他手腕上,也有一条首尾相连的蛇形刺青。
“哦,你敢含沙射影,说我小时候虐待蚯蚓!”黄以柔感觉自己掌握了主动权,趾高气扬地笑。
杨谦也笑了。
“那我请你吃华山臭豆腐、白毛臭豆腐作为补偿,好不好?”
“好……诶,华山哪有臭豆腐?!”
“别打别打,别动了胎气啊,小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