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寿:折现
一
陶季常对着电话怒吼:“那都是我朋友,妈我再和你说一遍,那是我朋友,你说话客气点!”
电话那头陶季常的母亲仿佛被点着了的火药桶,话筒里声音大到让陶季常耳朵拉远:“小兔崽子,你那群狐朋狗友只会带坏你,你说……”
陶季常立刻挂了电话,盛怒之下,他高高举起手机,举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摔下去。
——再生气,他也不至于做这种蠢事。手机可是新买的,花了一万多呢。
短消息的提示音从手机里传来。
陶季常气咻咻地打开手机锁屏,一看之下,立刻眉开眼笑。原来是朋友约他晚上一起出去玩,他很快回复“去去去”,这才把手机揣起来。
他的朋友其实都没什么坏人,要真论起来,坏处只有一点:他们家境都比陶季常宽裕。
朋友交往,免不了吃饭玩乐,以陶季常那点微薄的工资,想要跟上朋友们的层次,实在有些吃紧。但陶季常又是个爱面子的人,被人请吃一顿饭,发工资了就会请回去,出去玩也是尽量做到不亏欠,有来有往。所以现在参加工作五六年了,也没攒下什么钱。为了省钱,他甚至一直没有交女朋友。
他收起手机,翻翻手上的文件夹,发现下午的工作全都做完了,现在如果早点回公司,又肯定会被摊派新的工作,陶季常的上司看不上陶季常,这他也知道,而上司总是会因为这种“看不起”,多摊派给陶季常许多工作。所以陶季常打算偷一会儿懒,古人不也说过“偷得浮生半日闲”,周六日连休两天,也赶不上这一个闲适的下午啊。他这才发现自己一边和母亲吵架一边下公交车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以前从没来过的一个居民区里。
百无聊赖的陶季常干脆在居民区里逛起来,他看着居民区前开的这些店面,除了那家干洗店还像点样子,别的店都颇有些半死不活。他心中暗笑着,慢慢走了两步,看到一家算命店。
陶季常突然来了兴致,迈步走进店里。穿着白色布衣,留着一把长山羊胡子的老头连忙站起身来迎接:“您好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
陶季常回答:“啊,我,算个命。”
他的眼睛四下梭巡,看见沙发那里有个青年男人,大大咧咧地摊在那里,正用手机玩着游戏,即使听到陶季常进门,他也没有抬头。
“您是想算事业,算家庭,还是算爱情?”老头业务熟练,可是陶季常却不是很来劲,他并不信算命这套,只是闲极无聊而已,听到老头这么说,陶季常突然有了恶作剧的冲动,他说:“你这个算命,保灵么?”
“在下虽说没有十成把握,但大概推算一下先生您的命运,还是可以办得到的。”老头捻着胡子,胸有成竹地自吹自擂。
“说那些东西有点太虚了,这样。”陶季常笑了起来:“你要是告诉我能立刻赚一千块钱的办法,我就当场给你一百,不,两百块,怎么样?你可别说办不到啊。”
老头眼睛眯了眯:“先生,您不要开玩笑,您到底是真的想来算命的么?”
“对啊,我就是想算财运啊,只不过我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让我看到现钱我就相信你。怎么样,不用多,只要让我立刻拿得到一千块,我就给你二百。”陶季常一脸谐谑,心中暗想:要是老头有这办法,那他自己肯定就用了,还轮得到我?这些我肯定知道,但是,既然闲着就是闲着,那打趣一下这老江湖骗子,也无伤大雅嘛。
老头果然为难地不说话了,陶季常微笑着,刚伸出手想要打圆场,那边沙发上坐着的年轻人却站起来,开了口:“那我要是能立刻让你赚一万呢,你怎么样,给我两千?”
“啊,真能的话,给你两千也没什么不可以啊。”陶季常笑了起来,那年轻人却没有笑,而是走到那老头旁边,一顿交头接耳,但音量却没有变小,交谈内容让陶季常听得清清楚楚:
“他那个手机是不是苹果最新款?”
“是啊师叔祖。”
“表呢?”
“精工的,不值什么钱。”
“他身上还有什么别的值钱东西么?”
“西装好像不便宜。”
“行,那就好办。”
陶季常下意识后退半步:怎么,这店其实是黑店,两师徒要抢自己?等等,老头叫那年轻人什么,师叔祖?
那年轻人已经转过头来,不知从何处拽出一张纸来,递在陶季常面前:“签了他,我立刻就能让你……唔……‘赚’一万。”
年轻人笑得让陶季常突然感觉自己后背发凉,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样,他故作镇定,从年轻人手中接过那张黑白两色的纸,低头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不安:“这是什么啊。”
只见那纸上写着:
“契约书”
“今有阳间人士______,自愿贡献阳寿(尾寿)三年,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换薄赏(赏格指定:折现),签字_______,画押________”
“地府福利办戊戌年九月廿二”
陶季常拿着那纸研究来研究去,还没决定是否签这张看上去颇像是玩笑的契约,那边那年轻人却突然眉头一皱,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陶季常,伸手来抢契约。
“这张你别签了,唔,别的你也别签了,回去吃……”年轻人后半句话还没说完,陶季常却突然来劲了,事有反常必为妖,反正这契约看上去也没什么法律效力,就算签了又能如何?
陶季常身上常年带着笔,他轻巧躲过年轻人来夺纸的手,右手已经把笔掏出来,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年轻人的手凝在空中,半晌在缓缓放下:“也罢,也算一场因缘。”
陶季常笑着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那纸呼一声自己飞起,无火自燃,在空中化为飞灰。
空气凝滞了几秒,陶季常慢慢开口:“变魔术?”
“我叫王山。”年轻人却没有接陶季常的话茬,看着陶季常的脸,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开口:“这个契约可以把你拥有的东西折现,任何东西,衣服,手机,表,事业,家庭,感情……至于刚才和你说收你两千是玩笑话,你自己留着吧,多攒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陶季常笑了起来,掏出手机在王山面前晃晃:“逗我?照你这么说,我现在只要想一下把这个手机折现,它就……咦?”
话音未落,手机噗啦一声消失,一张手机卡和存储卡啪一声弹起飞到半空中,陶季常手上多了一沓红彤彤的钞票。
陶季常没反应过来,举着这沓钱惯性摇晃两下,才瞪大眼睛,看着出现在自己手上的大钞。
二
陶季常今天一反常态地,下了班就回到了家。
陶季常的母亲此刻也在家,看到自己儿子回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半晌才说:“锅里还有饭,你别一天天就知道喝酒,你爸就是总应酬,肝喝坏了才这么早没了,你那些朋友……”
陶季常一听就头大,匆匆走进自己房间,不过手上还抓着自己脱下来的西装外套。
坐在自己的床上,他抓着西装外套,眼神里透着惊疑。这西装是他特意定制的,花了他两个月的工资,因为他有一个小开朋友总是劝说,有家西装店料子做工很不错,抹不开面子的陶季常就去做了一套回来。
坐了好久,一直盯着衣服的陶季常,突然发现西装上隐隐约约浮现出来一串数字。
四位数。
陶季常一咬牙,抓起西装抖了抖。
砰。
西装消失了,红彤彤的大钞洒落一地。
看着地上的钱,陶季常愣了好久。他突然感觉自己头有点晕,不是做梦吧?他从地上捡起散落一地的钞票,数了数,和刚才看到的那个数字一模一样。
将自己的旧手机找出来,插入手机卡,将就着还能用,陶季常手里捏着突然多出来的接近两万块钱,突然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换了身衣服,兴冲冲地推开房门,却发现自己母亲站在面前,虎视眈眈。
“小兔崽子,你是不是又要和那群狐朋狗友出去喝酒!”陶季常母亲直眉瞪眼,指着陶季常大喝。
“妈,我这不也是正常的交际应酬,知道你更年期,能不能收收你这个什么都想管的脾气?”陶季常心情也立刻不好了。
“一天天的没个正行,还不让我管,我是你妈!你看看你……”母亲开始了新一轮的唠叨大法,陶季常无奈之下,只好立正低头,摆出常年挨训的姿势: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恍惚间,母亲身上也浮现出了一行不断变化的数字。陶季常揉了揉眼睛,那数字看不太清,但位数清清楚楚,只有三位,陶季常失望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母子情?把我妈卖了也就不到一千块钱?
失望之下,陶季常连自己母亲的唠叨都不愿意再听,披上衣服转身离开。背后母亲跳着脚大骂:“陶季常,老娘没你这个儿子,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三
夜店里,酒酣耳热。
陶季常眼圈发红——倒不是想哭,他酒精耐受度差,喝点酒就上脸——他看着闹成一片的死党们,神神秘秘地说:“弟兄们,给你们变个魔术,怎么样?”
“哟呵,眼镜猴你还会变魔术了?”旁边一个哥们立刻起哄起来,给陶季常起的诨名,倒也恰如其分:“你变,你有本事变得让我们全都看不出来什么手法,今天的酒我包了!”
陶季常嘿嘿一乐,将自己身前那杯残酒拿桌上的骰盅盖住,轻轻晃了两下,掀开骰盅。
杯中的酒,洒出来不少,除此以外别无变化。
陶季常愣了几秒,突然拍拍脑门:得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才可以“折现”!他掏出一张十块钱去吧台买了一罐可乐,在朋友们的哄堂大笑中走了回来,将骰盅勉强盖在可乐上,摇晃两下,伸手示意笑得最大声的朋友掀开骰盅。
那朋友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一边开口揶揄陶季常“要不你回家去把你看的魔术视频再多看两遍”,一边掀开骰盅。
骰盅里,可乐不见了,安安静静地躺着十块钱。
“哎呦,有点意思。”朋友们都来了兴致,纷纷叫着:“眼镜猴,再变一个!”
陶季常嘿嘿笑着,拿起骰盅。
他突然感觉自己肚子疼了一下,但没有在意。以前他也时常喝酒时肚子疼,他习惯了。
四
第二天,陶季常的肚子还在隐隐作痛,但今天是周一,他们公司要求又特别严格,陶季常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按时上班。
可是这疼痛却一直没有消除,甚至还发起了烧。
在工位上坐着仍然疼得满头大汗的陶季常,终于忍不住和自己上司提出去医院。
但那平常就看陶季常不顺眼的上司,却懒洋洋地说了一句:“哦,周一你刚来就说不舒服要去医院,那你早干嘛了?”
陶季常捂着自己的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要请假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工资得扣,你这个月奖金嘛,也不用想了。”上司慢条斯理地说着。
陶季常看着面前上司面部可憎的脸,疼痛让他失去理智,一拳打了过去。
上司应声倒地,躺在地上嗥叫起来:“陶季常,你可以啊,殴打上司,你……”
陶季常眼前出现了很大的一个数字。
他下意识甩了甩手,突然感觉眼前一花,手上一沉。
下一秒,他已经站在公司前台,手里拿着厚厚一摞钱,身边四散飞舞的全是他摆在办公桌上,自己买的小物件,便利签,订书机,记事本掉了一地。
“您好,你……找谁?”前台工作的小于好像被陶季常吓了一跳,她捂着嘴看着陶季常。
“小于你开什么玩笑。”陶季常这阵不疼了,他看着眼前一起吃过几次饭的小于,开口说。
“先生您认识我?”小于满脸的诧异,做不得假。
“我是营销部陶季常啊,你发烧了?”陶季常擦擦头上的冷汗,把那厚厚一摞钞票放进自己手上的公文包里。
那边小于满脸狐疑地拿起电话,拨通内线电话问了一下,挂掉电话,看着陶季常:“先生,我问过我们人事部了,营销部没陶季常这个人,您……到底有什么事?”
陶季常突然之间明白了:他把自己的工作“折现”了!
“这破活竟然能值这么多钱……”陶季常喃喃自语,傻笑起来,摸摸自己兜里的钞票,他顿时感觉生活美好起来,也不管身后小于的询问,他晃晃悠悠走出了公司大门。
这下自己就算一年不工作也有钱可以花了,如果缺钱,就再去找个工作,做的顺心还可以,做的不顺心,直接“折现”,不就得了?
疼痛突如其来,打断了陶季常的畅想。
还是先去医院吧,看看自己到底什么毛病。陶季常回忆着自己脑子里记着的人体器官图,一边走一边揣测,莫非是急性阑尾炎?
不怕,自己现在有钱,住院也住得起。
五
中海市市立医院,秋风起,吹落一地枯叶。
陶季常坐在医院等候区,看着自己的化验单,只感觉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他本来猜自己得了急性阑尾炎,还想自己刚得了个神奇的契约,竟然就来这么一出,他听朋友说过,阑尾炎手术后最少要卧床一周,能动弹了也得一两个月才可以好利索,还很苦恼来着。
他猜对了一半。
是急性白血病。
医生刚才对他说的话还历历在目:“发现的早,现在也有很好的靶向药和搭配的治疗方案,治疗虽然挺花钱,但是治愈可能还是有的……不过真的很花钱,请你回家和家里人商量一下,量力而为。”
坐在等候区,陶季常突然回想起前两天在那个算命店,那个欲言又止的王山。
他吞下两片医生开的止疼药,打了个车直奔算命店而去。
算命店前,刘文轩正慢慢扫着地,将落下的树叶扫在一起。王山坐在店前的破沙发上,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茶壶,没事就吸溜一口。
陶季常小跑着冲了过来,在王山面前停下,他呼哧带喘,扶着膝盖休息了好久,感觉自己出了一身薄汗。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得了白血病?”气喘匀以后,陶季常问出了第一句话。
“不知道啊。”王山摇头,看着一片秋叶缓缓落下,这才开口:“但是我知道你命不久矣,大概也就三年寿命好活,而你非要签下那阳寿契约,把自己寿命透支了个干净。”
“你,你就这么眼睁睁看我签下这送死的契约?”陶季常死死地盯着王山。
王山抬起头,看着陶季常笑了笑:“正相反,这契约搞不好还能救你一命。”
“如果你真的到三年后才发病,谁能救你?你家里人卖房,怕是也只能给你续个一年半年的命吧?”王山摊开手,那小小的茶壶在手心轻轻托着:“现在你有了可以折现所有东西的能力,只要你舍得去折现,那救命钱应该还是比较好凑的。”
陶季常默然不语,过了好久,才转身离去。
六
陶季常的家里,陶季常母亲一反常态,变得异常沉默,只是看着化验单,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陶季常笑着对母亲说:“妈,没事的,别怕。”
他抱紧自己母亲的肩膀好久,母亲头埋在陶季常胸口,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陶季常拍拍母亲的后背,拿出手机对着化验单拍了个照,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动态。
很奇怪,平时随便发一点搞笑趣事就能获得不少赞的陶季常,这个动态却只有寥寥几个赞。
陶季常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在朋友最多的群里发了一句话。
“今晚我请客,宝马香车KTV,八点。”
七
晚上出门,陶季常的母亲没有开口阻拦他。
陶季常出门碰上了堵车,等到好不容易到达预定的包间外,已经八点多了。他走到包间前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平常很熟的朋友背对着他,拉上包间门。
陶季常走过去,手按门把,正要开门,却听到里面并没有人唱歌,而是有嗡嗡的交谈声。
“你们知道么,陶季常好像得白血病了。”
“莫非今天他请咱们出来玩,是为了借钱治病?”
“朋友一场,能帮就帮么,你说是不是老赵?”
“啊,该帮,该帮,不过,我这个月财政紧张,怕是拿不出多少钱。”
“我家刚买的房子也在装修,正是吃紧的时候……”
“我和老婆约好的法国七日游也不能取消啊……”
陶季常微微笑着,又吞下两片止疼药,推开了门。
“轰隆一响,帅哥登场!”陶季常脸上透着不健康的红晕,对着满屋子的人大喊:“耶!”
偌大的包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不发一言,有几个人眼神游移,看上去正在思考着怎么开口,或者说,怎么推脱。
陶季常惨笑了一下,开了口:“我本来还想好好再和你们玩几个钟头,看起来,不用了。”
有人刚想开口说什么,陶季常看着眼前一片人影,甩了甩手。
眼前一花,本来座无虚席的大包间,顿时一个人都没了。
包间里下起了金钱雨,纷纷扬扬的红色钞票凭空落了下来,铺了一地。
隔壁的空包间陡然热闹起来,隐约传来的每一个嗓音,陶季常都特别熟悉。他甚至能听出来说话的是谁,可是,现在那些人,没有一个认识他了吧。
他又发起烧来,弯下腰,一张张把地上的钱捡起来。
自己苦心经营的“友情”,换了几万块。
哈哈哈,真是廉价的友情呢,陶季常嘴角弯起。
眼泪滴落在地上。
八
回到家里的陶季常,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
陶季常的母亲脸上却有了笑模样,她不管低头划拉着手机的陶季常,将手中一堆东西摆在桌子上。
“妈,我不饿。”头也不抬的陶季常开口说,他一回头,却被眼前的东西吓呆了。
入目而见的,先是一本房产证。
然后是几个存折,存折很新,看起来都被妥善保存。陶季常的母亲拉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儿子,别怕,咱家还是有点底子的,得病没什么可怕的,咱们明天就去住院,别的你不要管,你看,这几个存折里的钱本来是妈给你娶媳妇的,加起来有三十万呢!这个房产证我也翻出来了,万幸,咱们家这地方这两年修了高铁,房价涨得很快,下午我去咨询过楼下买房子的小徐了,他说房子要是急着卖可能出价不是很好,但是要是急用钱……”
说到这里,母亲脸上的笑容收了收,像是预见了什么很害怕,害怕到不敢去想的事情,赶紧摇了摇头:“急用钱咱们也卖,不在乎那点差价,是吧?”
陶季常的母亲紧紧抓着他的手,脸上的笑容温暖到,可以驱散秋夜的寒风:“儿子,别怕,明天我去问问,能不能把社保也退了,万幸,我之前一直差几万块钱交齐,听说交齐了就没法退了。”
陶季常呆住了,自己母亲的两个“万幸”,两个“别怕”,让自己心中悲欣交集,一时之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突然,陶季常的手机震动起来。
陶季常拿起手机一看,是自己早就不联系的朋友。这个朋友是他很小就认识的,小学初中都是同学,可以算是发小。但上高中以后,陶季常有了新的朋友圈,而他因为有了新的更有钱的朋友,越来越看不上自己这个发小,和这个朋友又大吵过一架,一赌气就再也没联系过。
这个朋友没有和他寒暄,而是直接发来了一条信息。
“老陶,听说你得病了,缺不缺钱?我这有十万。”
陶季常愣愣地发了条消息回去。
“你哪来的十万?”
“攒的结婚钱,这些你不用管,你缺不缺钱?你家还在那儿么?我订了机票,明天回去找你。”
过了好久,那边才又发来一条消息,每一个字好像都用了很久才打出来。
“你当年骂了老子,老子还没还嘴呢,别想走的那么容易。等你病好了,来参加老子婚礼,你得随个六千六的红包啊!”
九
凌晨,陶季常将自己手头所有的现金都收在一个包里,把写了一晚上的信悄悄放在自己母亲卧室门前,轻手轻脚地走向大门。
“儿子,你要去哪?”
陶季常浑身一激灵,回头一看,自己母亲站在卧室门前,手里还拿着那封信。
“我,我出去玩……”陶季常眼神游移着说。
“坐下。”母亲异常的平静。
陶季常嘿嘿笑着,眼眶却红了,刚要开口说什么,母亲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陶季常无法抵抗的力量:“坐下。”
陶季常笑了笑,倚着门慢慢坐在地上。
陶季常的母亲开了灯,打开信看了看,笑了起来:“傻儿子,我是你妈,你撅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这就放弃人生希望了?”
她站起来,走到陶季常身边,温柔地摸着陶季常的头:“别瞎寻思,儿子,你是妈生的,妈就有义务让你活下去。”
“妈……”陶季常一张嘴,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感情突然抑制不住,他眼泪刷地流下来,抱着自己母亲的腰嚎啕大哭:“我不想死!”
“傻儿子……”陶季常母亲的眼圈也红了,但矮小的身躯却站的笔直:“妈不会让你死的。”
“我问过医院了,咱家这点钱,只能让我活两年,但代价是什么,倾家荡产啊!我死了,妈你怎么办!我不想死,但我也不想拖累你啊!”陶季常哭着喊。
“你妈这么些年也闯过来了,这种事还用你一个小孩子担心?”陶季常的母亲轻轻抚摸他的头,看自己儿子的目光温柔如水,仿佛他从来没长大过:“大不了我出去打工,不过那些你都不用管,你只管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陶季常眼前,自己母亲身上,又出现了那三个模模糊糊的数字,但他泪眼婆娑,却没有注意到,抱着自己母亲的身躯使劲摇晃:“不能,不能,不能这样!”
啪嗒,啪嗒,啪嗒。
陶季常和他的母亲同时听到三声响。
“咦?哪来的钱?”陶季常的母亲回头一看,地上有红红的几捆钞票。
陶季常擦擦眼泪,突然神色大变。
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自己刚才眼前出现了什么?
自己刚才是不是把自己母亲“折现”了?
但他母亲仍然好好地站在原地,拿着钱回过头,疑惑地看着陶季常。
十
算命店里,沙发前端坐着陶季常和他的母亲。
王山笑嘻嘻地开口:“陶先生,你多久没抱过你母亲了?”
“啊,这,挺长时间了吧。”陶季常犹豫着回答。
“那你抱她一下。”王山伸手示意。
陶季常和母亲试探着相拥在一起,陶季常鼻间顿时涌入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母亲身上的味道,这味道的记忆留存在陶季常脑海中,极深远的地方,这味道让他很安心。
陶季常看到王山冲他做了个“摇一摇”的动作,他赶紧惶然摇头:自己要是把自己亲妈“折现”了,自己还算是个人?
王山有点无奈,他轻轻抬手,示意陶季常看自己母亲,陶季常歪头一看,自己母亲身上的那三个本来看不清的“数字”,慢慢凝实。
原来那不是数字,而是三个字。
无,上,限。
陶季常试探着摇了摇手,又摇了摇,又摇了摇。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旁边刘文轩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看着母子二人身边,虚空中掉下来,摞成小山的钱堆。他无法控制地伸出手向钱堆摸去,王山轻轻地冷哼,刘文轩触电一样回神,走到王山身边。
“咦,怎么有这么多钱?”母亲挣脱了陶季常的怀抱,王山拽着咕嘟咕嘟咽口水的刘文轩后退一步:“这是你们的钱。”
陶季常看着自己母亲,她身上的三个字没有变淡,反而更加凝实起来,母亲带着哭腔地声音在陶季常耳边回响:“有救了,儿子你有救了,儿子!”
十一
恍惚之间,陶季常突然回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自己牵着妈妈的手走在街上,抬起头问自己那时候还年轻漂亮的妈妈:“妈妈,你爱我么?”
“傻儿子,我当然爱你啦。”
“有多爱?”
“唔,比山还高,比海还深。”
“妈妈,那是电视剧的台词。”
“小机灵鬼儿,妈妈被你识破啦,奖励你吃冰激凌,好不好?”
“好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