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柏立坤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时间已近初冬，在暖烘烘的厂房里闷了一晚上，被外面的冷风一激，他浑身哆嗦一下，清醒了许多。

车间主任冲柏立坤招招手，看柏立坤走近，掏出烟来，柏立坤看了一眼，是车间主任交际时用的软中华，就老实不客气地伸手接过点上。

“小柏，厂里最近下来的通知，你下个月可以不用来上班了。”

柏立坤其实心里有数，但还是半真半假地摆出生气的脸，“怎么个意思，大主任？我老老实实上班下班，这个月迟到早退的次数比上个月少多少？你说！”

“车间里一直丢东西……是……”车间主任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吞了回去，毕竟保卫科科长和他查了一晚上监控，也并没有真的逮到柏立坤确切的偷盗影像，但排除掉其他可能，只有柏立坤有重大作案嫌疑。

柏立坤也并没有多做纠缠，只是点点头，意思是同意厂里辞退他。车间主任看着柏立坤满不在乎的样子，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年轻，不明白踏踏实实工作有多重要，就这样吧。”

柏立坤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厂区外走。

出了厂房门，柏立坤无声地笑出来，他慢条斯理地把一直窝在手心的大半包软中华放进油腻腻的工装口袋，又扯了扯领口，从脏兮兮的保暖衣里拽出一个钱包。

打开钱包，柏立坤手指灵巧地从里面抽出身份证、银行卡、名片，捏了捏钱包外皮，柏立坤不屑地嘁了一声，将钱包里的现金掏出来放进裤兜，把钱包扔在地上。

地上散落一地柏立坤扔下的东西，那身份证上，车间主任胖胖的脸赫然在目。

天气这么冷，又不想工作，只能继承家族产业了。柏立坤叹口气，看着阴沉的天空。自己也算下九流里一个“声名显赫”的家族的分支，专擅偷鸡摸狗的高深技巧。爷爷继承祖业做了一辈子小偷，严打的时候被抓住，全家人都以为爷爷这下要糟，怎么也得发配北大荒劳教十年。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柏立坤的爷爷被立了个典型：从重处理，枪毙。

这把柏立坤那胆小怕事的父亲吓了个不轻，他从小一边教柏立坤怎么溜门撬锁、顺手牵羊——柏立坤的父亲很有传统精神，深信“祖上传下来的功夫不能丢”——一边反复告诫柏立坤：你可以学这些东西，但千万不要用，违法犯罪是要被枪毙的！

但也许家族血脉中流传的偷盗精神在柏立坤身上得到了复苏，他总是会手痒。

只不过，现代社会根本没什么东西好偷。现金？移动支付这么普及的现在，哪个傻子还随身带一摞大钞；家用电器？搬运费比卖给二手回收的钱都多；真去偷个什么国家文物，柏立坤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自己家族成员里，吃过一回枪子就够了。

要不，再去公交车上“打猎”？坐在自己的小电动摩托车上，柏立坤手拿香烟，下定主意：嗯，干它几票，好过年。

2

王山和仙风道骨的刘文轩一上车，就有前排的小学生乖巧地离座，给刘文轩让座，“爷爷您坐。”

“诶，小朋友真乖。”刘文轩坐在椅子上，回头冲王山得意地挤挤眼睛。王山摇摇头，转身向公交车中段挤过去，那里看上去人还不是很多。

车厢中段，王山身边一个女孩面带怒气，朝王山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点乞求。王山疑惑地回看一眼，顺着女孩的身体往下看了看，看到她屁股上一只正在揉捏的手，顿时了然。

车子平缓地行驶在路上，突然一个急刹车，王山脚下使劲，身子不动，轻轻撞开身边女孩的身体。

女孩身后那中年男人眼望窗外，嘴角含春，正摸得过瘾，车子颠簸也没有打消他的兴致，他继续下手，摸到硬硬的肌肉。心中还在疑惑，他身前的王山已经勃然大怒，怒吼声中一拳怼了过来，“死变态，竟然摸我屁股！”

中年男人还想辩解，但这一拳实在太重太阴，把他一口气从胸口打回腹腔，让他像个淋到开水的虾米一样佝偻下去。

王山一把拽住那男人稀疏的后脑勺头发，嘴里一边怒骂着，回头给了那受骚扰的女孩一个眼神，女孩倒一点也不傻，转身迈步伸手好像要劝架，抓着王山的胳膊开口：“哎呀！别这样！人家不是！故意的！”

说话间隙，那细高跟在中年男人脚面上来来回回用力踩，因为过于用力，女孩说话都一顿一顿的。

柏立坤在后门扶手旁，眯着眼看着这一出闹剧。

下一站，中年男人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下了车，公交车重新开动了。女孩看着面前的王山，脸上红了红，小声问：“你微信多少？咱们加个好友，认识一下吧。我……我做保险业务的，也许你以后……有需要呢。”

王山也微笑起来，低头在女孩耳边，气息如丝，“我不买保险。”

女孩一脑子问号，被王山这回复打蒙了。王山嘿嘿笑着挪开两步，给车厢前面坐着的刘文轩发消息：“小刘，刚才你师叔祖帮了一把这边这姑娘，谁知道她好心没好报，竟然还想加我微信卖我保险，啧啧啧。”

那边刘文轩白了一眼王山，以手扶额，没有回复。

柏立坤游鱼一样在人群中三挤两挤，站到了王山身边，悄悄伸手朝王山裤兜里探去。他愣了一下：这个人的裤兜怎么空间这么大？他手伸进去，竟然四面摸不到边？他无奈地把手缩回去，又转而运用巧妙手法，在王山身上四处掏。

突然，王山目光如电，抓住这只手。他力气大得可怕，那只手的主人——柏立坤想抽回手，一挣之下毫无反应。

下一站到了，王山捏着柏立坤的那只手，把他拽下了车。公交车开出去两步又很快停下，刘文轩颤颤巍巍地从前门下了车。王山捏着柏立坤的手，柏立坤只感觉一把老虎钳卡在手上，还在慢慢收紧，疼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着王山拉扯的力道坐在站点附设的长椅上。

王山松开手，柏立坤立刻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肩膀搭上一根拐杖，是刘文轩的。王山上下摸索自己身上，掏出裤兜里一沓黑白两色的纸，数了数，松了一口气，将这沓纸放在上身衣兜。柏立坤眼中精光一闪：这年轻人这么宝贝这些纸，肯定是好东西！

“交出来。”王山冲柏立坤伸手，柏立坤乖巧地把从王山身上摸到的零碎递出去：一点现金，一部手机，几个怪模怪样的、钥匙扣大小的东西。

王山点点头，拍拍柏立坤的肩膀，“小伙子干点正事，下次再让我看到，可没这么轻松就饶过你了。”

他转身走开，柏立坤脸上刚浮现出一丝笑意，却看王山突然停步转身，再度从上身拿出那沓黑白两色的纸。柏立坤这才露出一丝惊惶的神色：这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灵醒？自己只是从里面抽了一张，他都能发现？

王山仔细看了看每张纸，突然露出意味难明的笑容，带着刘文轩走开了。

柏立坤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看不见王山和刘文轩的背影，这才轻轻抬起脚，一张黑白两色的纸，叠成一小片，在他鞋底死死压着。这一招是来应对可能会有的搜身的，不过没有用上。他捡起这张纸，也不敢看，转身就走。

一边走他一边想：自己估计摸到什么宝贝了。

3

灯光下，柏立坤看着摊在桌上的纸，手拿着笔不断思考。

只见那纸上写着：

契约书（内测版）

今有阳间人士______，自愿贡献阳寿三年（测试期满返还），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换薄赏（赏格指定：透视），签字_______，画押________

地府福利办戊戌年十月廿九

这些字下方，还有一行米粒大小的红字：

本契约内容自带代偿修正功能，请勿用之作恶。内测版所有解释权归地府福利办所有。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逗我呢？”柏立坤说着话，手已经在这契约上签了字。那纸轻飘飘地浮起来，在空中呼地燃烧，火光吓了柏立坤一跳，他双手遮眼，害怕飞灰落入眼睛里。

下一秒，柏立坤惊咦一声。

遮在眼前的手仿佛透明的一样，连闭上的眼皮也没法遮挡住柏立坤的视线。

柏立坤惊疑不定地站起身，四下里看了一圈，入目所见的东西让他大惊失色，一跤坐倒。

4

算命店里，刘文轩还在恨铁不成钢地教育王山——这可是特别稀奇的事情，平常他可不敢这么做，但这一次他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教——他对王山循循善诱道：“所以你看，姑娘被色狼摸屁股，你救了姑娘，打了色狼，姑娘加你微信，意思是？”

王山正气凛然，“她恩将仇报，想卖我保险！”

“你特么……”刘文轩眉毛一立，瞪了一眼王山，王山反瞪回来，刘文轩立刻就怂了，下意识扯开话题，“师叔祖，今天那个贼功夫真不错，看着手段什么的颇有古风，像是行里人。我看了那小子的面相啊，长了一张英年早逝的脸，估计活不过三十。”

“嗯，好像是。”王山点点头。

“不过还是师叔祖您英明神武，都没让那小贼偷走任何东西。”刘文轩打蛇随棍上，马屁立刻不要钱一样拍出去。

王山却摇了摇头，“没，他偷走了一张阳寿契约。”

刘文轩腾地一下坐起来，“什么！那还得了？咱们赶紧去追回来啊，万一他心术不正，又签了那个，那怎么办？！”

王山贼笑起来，“我可就盼着他心术不正呢，这种小贼敢偷到我头上来，可要好好惩戒一番。”

刘文轩大惑不解，看着王山，突然想到了什么，也贼笑起来，“莫非是那张内测版……”

“就是那张内测版……嘿嘿嘿。”

5

当天晚上，中海市中心的夜市，人流如织。天气一冷，光着大白腿出来遛弯的姑娘少了，让街上的亮色少了许多。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个人，带着一脸色样四处乱看，正是柏立坤。

柏立坤感觉自己走进了天堂。他看着大街上一个个身材姣好的行人，只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够用了。

因为这些漂亮姑娘，在他眼里是光溜溜的，仿佛刚从娘胎里生出来一样。

柏立坤只感觉小腹有一团火，沿着胸口蜿蜒向上，终于到达鼻孔，血从他鼻子里流了出来。

他四下里乱看，身边走过的漂亮姑娘对他直愣愣的眼神十分反感，他嘿嘿一笑，擦擦鼻子。只是流点鼻血而已，还能挡得住他看满大街的光屁股妞？不可能的！

看看，这多好看！这鲜红的血肉，跳动的血管和内脏……咦？

柏立坤揉了揉眼睛，街上本来白花花的身子，全变成了血红一片。

他呆立在原地，看着一个个活动的人体解剖模型经过他身边。本来一个特好看的姑娘正在他身侧小吃摊上买了油炸土豆，他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皮肤“消失”，露出下面的肌肉和骨骼，土豆片在裸露的口腔里被细密洁白的牙齿咀嚼几下，顺着开放的喉管进入胃腔，和原本就在那里的半混合食物堆在一起。

柏立坤几乎立刻就吐了出来。

他捂住眼睛，摸索着叫了一辆车，落荒逃回家里。

足足一整天，他一口饭都没有吃得下去。等到心情终于安定一点，他给自己下了个命令：以后再也不用这个透视能力偷看姑娘了。

既然不能用来偷看，那这个能力能干吗呢？柏立坤在家里苦思冥想，终于灵机一动。

6

小彩票店门口，柏立坤停好他的小电动摩托，迤迤然走进店里。

“您好，买什么彩票？”店主殷勤地询问，柏立坤大摇大摆地走到柜台前，玻璃下面是一盒盒即刮型彩票。看到柏立坤的眼神，店主立刻把一大盒即刮型彩票端到柜台上，“随便挑随便选，这次这种的可是有三十万大奖呢。”

柏立坤盯着装彩票的盒子观察良久，不屑地摇摇头，心中腹诽：最多的一张才可以兑三千，说什么三十万。

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拿出盒子里的其中一连彩票——大概有五张——举着这一连彩票，“我先刮十块钱的试试手气啊。”

说完，柏立坤立刻掏出一枚硬币刮了起来，他心怦怦跳着，手上动作很快：第一张，没中奖；第二张，也没中。

店主笑着搭话：“没关系的，彩票这个东西呢，有的时候运气好，有的时候……嗯？嗯？？”

看着柏立坤刮出来的第三张彩票上的图案，店主高兴地叫起来：“哎呦小哥手气可以啊，三千块！”

店里游荡的闲散人员立刻围了上来，柏立坤心中傲然一笑：这跟手气有什么关系，这是大爷我的能力！

走出店门，柏立坤嘿嘿笑着掏摩托车的钥匙。

然后看着自己被剪断的电动车锁发呆。

“我电动车呢？我放在这儿好好的电动车呢？”柏立坤拿着被剪断的车锁大喊，“什么人啊，五分钟就偷走我的电动车？”

突然，柏立坤脑中飘过一个念头。

电动车买的时候，好像也是三千块。

7

柏立坤将车票放进钱包里，心中还是拿不定主意。

大门钥匙声响，柏立坤的父亲穿着脏兮兮的工装进了家门，看到他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坐在他身边，拿起桌上泡了陈茶的大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立坤，你是不是又辞职不干了？咱们家境一般，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踏实做正经工作……”柏立坤的父亲笨嘴拙舌，把心中那些道理精简又精简，说出来不免有些词不达意——以前他说得越多，柏立坤就越抵触，久而久之，柏立坤的父亲甚至不知道怎么和自己儿子沟通。

但即使是寥寥几句，柏立坤也不免心头火起：像你一样在工厂干几十年？

一念至此，柏立坤终于下定了决心。

去，既然买了车票，那就去。

去缅甸，赌石。

8

半个月后，柏立坤回到自己在帕敢最大的酒店的“总统套房”——其实也就是位于这四层楼的顶楼，房间大了一些而已——打开保险柜，看着里面高高摞起来的现金，满脸喜色：最终还是让他赌成了！

他有透视能力，之前左思右想，甚至上网特地查了好多网络小说、知乎问题，最终确定了自己这能力最正确的用途：来缅甸赌石。

所谓赌石，是指矿场将包覆石皮的翡翠原石直接拍卖，内中是否有翡翠，翡翠成色如何，根本无法判断。无数赌性强烈的赌石客蜂拥而至，高价拍下自己心中可以让自己一夜暴富的石头切开，赌一赌其中是否有好翡翠。

真正一夜暴富的人寥寥无几，剩下大部分都是赌红了眼，赌上了头，倾家荡产。

但柏立坤不一样，他不是在赌，只是用能力“挑”，所以短短半月时间，他赚的钱到底有多少，自己不数都不知道。

可是一片阴云始终在他心头凝聚不散：他知道自己偷来的那契约是什么“内测版”，自己用能力赚到的钱，总会被以各种方式收回去。

他看着满保险柜的钱，眼中的贪婪一闪而没：再两天，只要再赌两天，自己就用大部分钱疏通关系，留下一千万，不，几百万都可以，只要留下几百万，也够自己半辈子花销……

回程的时间被他一推再推，但他总觉得，自己可以侥幸成功。

这个念头还在脑子里盘旋，就听门外有喧哗声，下一秒，门呯一声响，锁头被子弹打飞，门被好几个彪形大汉踹开。

柏立坤下意识抓起一把钱就要往窗外跳，但他身后的人动作比他更快，一脚就把他踹躺下。

古里古怪的对话声在柏立坤头顶响了起来。

外语一会儿换成了中文，仿佛生怕柏立坤听不懂。

“中国人……很有钱。”

“都给你们，都给你们！给我留一点就可以！”柏立坤腮帮子被踩住，含混不清地说。

“绑回去……他家里肯定有钱……再要一千万。”

“不会给的。”

“会的……看到自己儿子的手指头，就会的……”

柏立坤的心沉了下去。

9

阴暗破旧的小房间里，陈设简单，房间一角杂乱地堆着空的方便面盒子。柏立坤伤痕累累，断掉的两根手指被人随意包裹了一下，血慢慢从纱布里渗出来。

他鼻青脸肿，正用自己还完好的右手，拿出偷藏在身上的发卡，在墙角用力划着。

当然，只凭一枚发卡，他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而柏立坤也知道，自己那做了一辈子工人、老实巴交的老爹掏不出一千万。

所以他死定了，他现在只是想用发卡，给自己留下最后的遗书。

想到这里，柏立坤心如死灰，手上一用力，发卡咔一声被他掰弯，在墙角划下自己遗书的工作只能强行中断。他无声地惨笑，抬起头四下里看了看。墙壁在他眼里仿如无物，这栋被黑社会控制的三层小楼，上上下下巡弋着二三十个本地人，他们身上还有柏立坤很难透视过去的长短铁块——枪。

他已经懒得去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要动用这获得的能力敛财了，即使已经提前知道用能力获取的都会从别的地方被收回，柏立坤当时还是心存侥幸，认为“假如我赌石赚几千万，留个几百万应该没关系”。

而现在，现实给了他这侥幸想法的回答。

柏立坤惨笑了一会儿，终于拿定主意。他艰难地从身上脱下上衣，也没看遍布青肿的自己上身，用最后一点力气将衣服撕扯成条，绑成绳子，一头系在门把上，一头打了个活扣。他将头伸进活扣，目光坚决。

自己不能拖累他那个老实巴交的爹，他想到自己父亲，眼神温柔了一瞬，又再度坚定起来，在心中遥遥祝祈：爸，你可得早点接到我死了的消息，别去借高利贷啊。

至于你辛苦养育我，想让我走正路的恩情，我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柏立坤手抓着那套在脖子上的绳圈，眼神涣散，等到目光重新凝实起来，他狠狠心，背靠着门就要一下坐倒。他以前看过的，上吊不用非得有房梁，只要距离足够，坐着蹲着都可以。

事到临头也就别磨蹭了，他身子倚着门，猛地滑了下去。

猛然收紧的绳套让他眼睛上翻，柏立坤只感觉肺里的空气在急速消耗。他看着因能力作用而透明的屋顶后面，那黑沉沉的夜空，夜空里一颗星星都没有……这让夜空中壁虎一样的那人更加显眼。

等等？夜空中的……人？

柏立坤坐起来，将脖子上的绳圈松了松，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夜空中的人”。

那人是柏立坤用透视能力看到的，真实的位置应该是趴在这栋建筑的房顶。他身躯虽然有些臃肿，但身形利落得仿佛真正的壁虎一般，在房顶姿势古怪地攀爬几下，就爬出去老远。柏立坤眼睁睁地看着他四下探头，终于爬到柏立坤所在的小房间，在房间那人头大小的窗口往里看了看。

柏立坤和那人对视一眼，浑身巨震，“爸？”

那人一身土气的黑色衣服，脸上也黑乎乎的，但柏立坤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父亲？可是自己父亲在他脑子里的印象一直是那个老实巴交胆小怕事的工人，他很难将那影像和眼前这只目露精光的“人形壁虎”联系起来。

那“壁虎”看到柏立坤在房里，眼睛里透出一丝喜色，一丝埋怨，剩下的满满都是欣慰。柏立坤却突然着急起来，他悄悄走过去，隔着洞开的窗户对自己父亲小声喊：“爸，你赶紧走，这里危险，你不要管我了！”

“死小子，净会给你爸找麻烦。”柏立坤父亲的头探进窗户，接下来奇妙的一幕出现了，他竟然挤啊挤啊的，就这么把大半个身子通过那人头大小的窗口，挤进了房间里。

突然，柏立坤的父亲面露尴尬，他用了用力，又用了用力，只见他腹部的肥肉“咚”的一声被他拉进窗口，还荡漾了几下。站在房间地上，沉默良久，柏立坤的父亲小声说了一句：“老了老了，啤酒肚差点误了大事。”

“爸，你进来干吗？快走啊！”柏立坤对眼前奇异的一幕并没有反应，因为他的眼睛透过墙壁看到，门外那些男人已经听到房间里的异响，正呼喝着冲向关押柏立坤的房间。

他额头突然一疼，鼻子下的人中上，被自己父亲抹了什么辣乎乎的东西，柏立坤捂着额头，他的父亲收回弹他脑门的手，叹了口气道：“小兔崽子，我怎么教你的，做人要踏踏实实地工作。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还得我来救你。”

你怎么救我，你就算能钻进来，还能把我带出去么？柏立坤已经能听到门外开锁的声音，他转过身，抄起房间里唯一的凳子，挡在自己父亲身前，面对房门。拼了，无论如何，自己也得保护父亲，他想。

房门被粗暴地打开了，门外那些男人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影，呆了一呆。柏立坤的父亲好整以暇地推开柏立坤挡在他前方的身躯，笑了一笑，“还算你小兔崽子有点孝心，时间也差不多了，咱回家吧。”

他的话仿佛有魔力，门口堵着的那些男人们，身子晃了晃，噗通声连响中，纷纷栽倒在地。柏立坤的父亲回头看看柏立坤，笑了笑，“咱祖上传下来的迷魂香还真有用，你别蹭鼻子啊，我刚给你抹了解药。”

柏立坤拿着凳子张大嘴巴，他透过墙壁看到，不止门口，整栋楼的人都倒了下去。

10

三年后。

这一天，王山和刘文轩背着大包小包，上了标着“中海地热温泉旅馆一日游”的旅行大巴。

车子在中海市郊靠近海边的一个小镇停下，王山下了车，和刘文轩拉着行李箱漫步而行，这中海市郊的温泉度假圣地，是这几年才火起来的。

这几年接连在这附近发现几个泉眼，泉眼都不大不小，用来开发做温泉度假村嫌太小，不用又可惜，于是镇里索性大兴土木，仿照日本那边，开设了一个个温泉旅馆。地皮刚开始很便宜，现在也不贵——除非有人知道哪里埋着温泉泉眼，买下地皮建旅馆。但，谁知道呢？

鳞次栉比的温泉旅馆中，夹着一个小小的饭店。店门口，正站在那里看着游客走过来的柏立坤，看到女游客走近，赶紧转开眼，正和王山打了个照面，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是你？”

“嗯？你谁啊？”王山不满地看着眼前这男人，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啊，是你。”

这人正是柏立坤，只不过他脸上已经没了三年前的惫懒，人也黑瘦许多，看得出这三年来，吃了不少苦。

王山四下里看看，突然醒觉，开口说：“这些温泉都是你的？”

柏立坤不好意思地摇手笑笑，“是我发现的，但不是我的。”

“你那个契约带来的能力，我用来赚的钱，最后都会没有，既然如此，我干吗不拿来做好事？”柏立坤点起一根烟，看看灯光渐渐亮起来的温泉镇街道，“我用透视能力找到温泉，上报给镇政府，当然，在那之前，我买下了附近的地皮，开了这家小饭店。”

柏立坤挤了挤眼睛，笑着说：“靠着这些温泉旅馆开饭店，生意肯定好做不少，不过我也是吃了不少苦。干了这行才知道，原来要早晨四五点就起床去菜市场进货，晚上十一二点才能睡。那也没办法，我得好好赚钱，我爸说了，踏实工作赚的钱，花起来心安。”

王山看着柏立坤，点了点头。

11

王山被柏立坤盛情邀请，和刘文轩一起吃了柏立坤做的饭菜，这才往预订好的温泉旅馆走去。华灯初上，两人拖着行李箱。刘文轩突然轻笑出声，“师叔祖，你当年那么信誓旦旦地说要好好惩戒这个小贼，现在怎么心软了？”

王山站定，回头看着刘文轩，摇了摇头，“我只惩戒当年那个小贼，而现在那边店里的，是个本本分分工作，靠自己的手养活自己的人。这种人世界上越多越好，为什么我还要因为当年的柏立坤走了错路，去惩罚现在这个还不错的柏立坤？”

刘文轩无言以对，和王山继续走了下去。王山也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头问刘文轩：“我记得那时候你说那个柏立坤长了张短命脸，活不过三十，现在呢？柏立坤可三十多了啊。”

刘文轩努力回忆一下柏立坤现在的脸，捏着胡子淡淡说了一句：“做那么多好事，面相早变了……现在可能是活不过一百三十岁了吧。”

“嗬，这小子赚这么多！不行，有空我得再撺掇他多签几张契约。”王山摩拳擦掌，嘿嘿笑着，和刘文轩走进旅馆。

浓雾弥漫起来，把小小的温泉旅馆集群衬托得仿佛仙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