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寿:超忆

1

袁一平目光坚定,和对面坐着的王山说:“大师,听说您能提升我的记忆能力。”

王山懒洋洋地摇头:“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袁一平有点急,他参加工作几年,整日里浑浑噩噩,终于振奋精神想要考个雅思,试试争取公司那少得可怜的几个外国派驻资格,却发现自己这几年成功的把英语能力还给了老师,单词基本能忘的都忘了。也算他有几个好朋友,通过七拐八拐的关系找到这个据说神通广大的王半仙,但他怎么上来就否认呢?

却看王山依旧懒洋洋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袁一平,这才慢悠悠地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黑白两色的纸:“能提升你记忆能力的东西我有,但我自己本身没这个本事,你可得分清楚。”

袁一平心下暗喜,按照他从朋友的朋友那里打听到的消息,眼前这个王半仙肯掏出这玩意,那事情就成了一半了。他赶紧接过那张黑白两色的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契约书”

“今有阳间人士______,自愿贡献阳寿(尾寿)三年,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换薄赏(赏格指定:超忆),签字_______,画押________”

“地府福利办乙亥年正月廿三”

签字画押完毕,看着那纸自行浮起,在半空中化为飞灰,袁一平裂开嘴笑着摸摸脑袋,闭上眼睛。

过了好半晌,他才疑惑地睁开眼,看着王山。

王山摇了摇头,这才慢悠悠开口:“这个契约呢,其实有点问题,上一个签它的人后果……不是很好,所以再度发还人间以后,契约给附加了不可逆的控制阀,你说你要考英语?那下次你想背单词的时候,手结这个印,敲一敲自己的脑袋。这样它可以让你短暂的拥有部分‘超忆’的能力,用来学一门语言是足够了。”

王山在袁一平面前缓慢而仔细的展示了那个手印的结法,待袁一平学会以后,这才挥挥手:“走吧,希望这样你就满足了。”

当天晚上,坐在书桌前的袁一平将信将疑地摆出那个手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才翻开了面前的课本。

翻了好几页,袁一平闭目回想良久,突然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个骗子,明天我就去找他算账!根本一点都没记住么!”

袁一平怒气冲冲地合上教材,花了好久,才沉沉睡去。

2

第二天,袁一平在床上赖了好久,突然一个念头蹿过脑袋:找那个骗子王山算账!

这个念头像电流一样通过袁一平的脑袋,让他从床上鱼跃而起。他骂骂咧咧地穿着衣服,坐着穿袜子的时候,突然愣住了。

昨晚翻看过的那几页课本像照片一样在脑海中浮现,甚至连纸页上的划痕都清晰可见。

袁一平放下那只袜子,将信将疑地走到书桌前,拿起笔来在纸上试探着写了一段,写完翻开课本,一一对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娘的,一模一样。”

这一天全天上班,袁一平都浑浑噩噩,如堕梦中,直到下班时间到了,他拿好东西,直接冲向自己家。

路上接到自己发小刘斌的电话,说大毛,炮仗和小叶下个月要回来,袁一平笑着和刘斌对骂两句,说自己一定会去赴约,这才挂了电话。他和这几个朋友是从小穿开裆裤长大的交情,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发生过很多事情,但最后大家还能在一起玩,这让袁一平非常欣慰。

他毕竟年纪不小,深知人随着岁数渐大,能有几个交情如此深厚,也毫无利益关系的朋友是多么可贵,就更加珍惜这难得的友情。

但是当务之急,是回到家先把雅思需要的词库全“看”一遍。袁一平语感和口音都很好,这多亏他大学的时候欧美电影和电视剧看的多,他上过的雅思课老师也夸他:“要是光说个你好再见,你这口音就跟外国长大的孩子一样,你当时用英语说你英语很差,我还不信呢”,当然老师也有后半句:“多聊两句,知道你的基础词汇量以后,我就承认你的说法了,你英语的确很差。”

词汇量储备缺乏,一直是袁一平的大弱项,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他记忆力差还懒得背。幸好,现在他不用再背单词了。

这天晚上,袁一平用王山教的手印敲了敲头以后,仔细“看”了一晚单词,熬到很晚才睡。

3

第二天一早,袁一平就被领导的夺命电话叫醒,他来不及反应,只嗯哦几声就赶紧穿衣服去上班。这几天被那“超忆”契约一闹,袁一平都忘记了,这几天领导一直说有大客户要来的事。

当然,以袁一平在公司里的身份,他被叫去最大的可能,估计就只是打打下手。

等到袁一平到公司,才发现自己领导,已经被领导的领导叫进了会议室,办公室里就只有他,同事,和一个不认识的老阿姨。

新来的清洁阿姨么?穿着打扮还挺上心的,好像挺怕冷,口罩墨镜戴的严严实实,头发还挺时髦的,又染又烫,又卷又黄,跟自己老妈一样。袁一平心下狐疑,等看到坐在那闲了一会,开始收拾起面前杂物堆的阿姨,袁一平这才暗中点点头:是了。

阿姨边收拾还边在嘟囔着什么,袁一平回到自己办公桌,干起了自己的活。他干起活来倒是心无旁骛,但也注意到,自己那些平时领导不在就没什么正形的同事,好像都不愿意和老阿姨说话。老阿姨收拾到他们桌子的时候,往往一开口,他们就摇着头四处躲。

袁一平心下摇头,感叹一句:这些人平常人模狗样的,怎么今天一点礼貌都没有?

很快老阿姨就收拾到了袁一平这桌,袁一平盯着电脑,随口说了一句:“阿姨,我桌上那咖啡不是垃圾啊,您别扔了。”

阿姨说了一句话,袁一平皱了皱眉:这老阿姨从哪请的,怎么口音这么重……这是河南还是哪儿的口音?幸好他勉强听得懂对方说的是“你说啥咧?”,他头也不回,重新说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

“太好咧,终于碰到一个能和我说话的小伙子。”老阿姨好像很开心,坐在袁一平身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袁一平虽然有点烦,但还是敷衍着老阿姨。

他没注意到,办公室里其他人看着他的眼睛都直了。

过了一会儿,袁一平听到那边会议室门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袁一平赶紧直起腰板装出和工作拼死搏斗的神态。那边自己领导对着上司点头哈腰,一回头看到袁一平,快步走了过来用力拍了他的背一下:“让你小子早点来,你干嘛去了!”

“这个小伙子很好咧,嫩别这么对待他!”老阿姨好像看不下去,开腔说道。

自己身后的领导一下身体绷直,袁一平都从他放在自己背上的手,感觉出他的紧张,这让袁一平停下手头的活,回头看去。

“外而,外耳卡姆图拆那!”领导吭哧吭哧憋出来一句欢迎词。

那边领头的大客户走了过来,袁一平之前也见过这位中英混血的中年帅哥,可惜以他的职位,和这等级的大客户不可能有直接交集。中年帅哥大客户笑着牵起老阿姨的手,用口音古怪的英语问了一句:“嫩等急了吧?妈。”

“没有,这小伙子可带亲咧,刚就他和我聊天聊地开心!”老阿姨摆摆手,摘下墨镜口罩,露出一副老年白人女性的脸,用同样怪味的英语回答。

袁一平脑中突然轰隆一声,刚才忙着工作忽略的所有细节全都冲进脑袋,自己……刚才是和一个,外国老阿姨聊了那么久天?等会,那怪口音好像不是河南的……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刚才老阿姨和自己全程是用英语聊的天。

“啊,谢谢你啊小伙子,没想到贵公司果然人才济济,我妈是土生土长的苏格兰人,口音很重,没想到贵公司一个小职员也能听得懂她的口音,还好心地陪她聊天。她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看见哪儿乱就会忍不住下手收拾。这次我带她来中国游玩,她非说跟着我才安心,打扰你们了。”大客户看上去很开心,用中文对袁一平说。

袁一平赶紧摆手:“没事没事,阿姨和蔼可亲,我是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这个时候,袁一平却在想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出国派驻的工作,他大概十拿九稳了。

第二件事是:这个“超忆”的能力,也太好用了吧?之前王山说什么来着,自己现在掌握的,是“超忆”的部分力量?

那如果这个“超忆”的力量全开,又是什么样子?

4

算命店里,王山看着面前满脸激动手舞足蹈的袁一平,缓缓摇了摇头:“不行,真全部打开你的契约能力,你受不了。”

“我会怎么样,跟电影里演的一样,脑袋受不了大量知识,往外蹿鼻血?”袁一平看着王山问。

王山摇头回答:“不会,这能力不会那么弱,完全不会影响你的身体。而且,它还能让你记住经历过的一切。”

袁一平嘿嘿一笑,无赖一样的表情出现在脸上:“那你就得告诉我怎么开启全部能力。”

王山定定地看着袁一平,轻声说:“可是,‘忘却’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啊。你这能力一旦彻底开启,是不可逆的,你最好再想想……”

“记忆才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袁一平一拍桌子打断王山的话,摆出生气的表情:“我可是付出了三年阳寿的,王半仙,你别赖账啊。来吧,教我怎么结印,是不是得和动画片里一样结一个特别繁琐的手印才行?”

王山眯了眯眼,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轻轻一指头弹向袁一平的额头。

啪地一声响,袁一平脑门仿佛被板砖击中一样猛地后仰,他捂着头,只听眼前的王山说:“回去吧,能力给你全打开了……什么时候受不了了,记得再来找我。”

5

哼,这么牛的能力,我怎么可能受不了?袁一平揉着通红的脑门走出算命店,他可没时间在这瞎耗,刚才他来之前就接到电话,自己那几个发小可全都回来了。

他走着走着,脚步渐渐轻快起来。

眼前的车站他认识,小时候他就经常在这车站路过,那时候车站,道路,行人,店铺,和现在完全不同。那些早该被忘却的久远记忆,现在却像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样,在袁一平脑海里历历在目。

他甚至能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自己放学坐车的每一秒钟,任何事情:在晃晃悠悠开动的公交车里挤着,左边提着一塑料袋鲜鱼的大叔正和旁边香水味很重的阿姨说话,鱼腥味透出塑料袋在车厢里弥漫;

身后两个高年级学生玩着掌机还在交流经验;自己那第二年就转学的邻居女同学拉着他的手,两个人小声交流着今天的上课见闻。小小的身体,小小的友情,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袁一平突然停下脚步,泪流满面。

他已经二十年没见过自己的这个邻居女同学了,但今天才重新回忆起和她一起玩的美好时光。

她在哪里?她还好吗?

想着这一切的袁一平,站在大街上,哭得像个孩子。

路过的人纷纷侧目看着他,他却丝毫无法从感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6

晚上,夜市,几个好不容易重聚的哥们正在眉飞色舞的聊着,看到袁一平走近,赶紧冲他喊:“瓶子,这儿这儿,赶紧过来,你来晚了,罚酒三……”

却看袁一平本来笑眯眯的脸,在看到他的发小“炮仗”的脸以后,像回想起了什么,急匆匆走过来,一记飞脚踹在炮仗肩膀。

“哎瓶子你发什么疯!”一旁的刘斌反应很快,搂紧被抱住后还在原地尥蹶子的袁一平。

“孙子!你赔我铅笔盒,我三层带铅笔刀折叠笔架的名牌铅笔盒!”袁一平怒不可遏,对着捂住肩膀的炮仗高声怒骂。不止炮仗满头雾水,旁边的刘斌大毛和小叶也满脸问号:铅笔盒?

“还装,二年级老子好不容易考了个双百,我爸奖励我的铅笔盒不就是让你玩火箭发射给弄坏的!当时你说要赔,你赔个弹弓你赔!寒假过完你就再也没提这事!”袁一平怒吼着说出的话,让其他人看他的眼光古怪起来。

“这么久的事,你还记得?”炮仗上下打量了一下袁一平,也不想还手了,反而有些担心:“瓶子,你没事吧?”

袁一平这时候才大梦初醒,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但那愤怒太过真切,当年那自己心爱铅笔盒被弄坏的愤怒,随着清晰如昨日的记忆,在看到炮仗的脸的时候一下涌了上来,让袁一平彻底失去了理智。虽然只是失去了一会儿,但也足够他做出现在追悔莫及的事儿了。

“额,不好意思,我最近那个……”袁一平臊眉耷眼地拱拱手。他几个发小也不尴不尬地说了几句,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几个发小聚在一起,自然聊些过去有意思的事情,袁一平过去记性差,但这次相聚,可算到了他的主场,过去几个人一起做下的那些有意思的事,现在袁一平可以分毫不差地重新回忆起来,很快几个人的闲谈就成了袁一平一个人的舞台。

“当时刘斌你说要给三班班花写情书,后来怎么样了?”说到兴头处,袁一平转头问刘斌。

“什么班花?”刘斌上学时写的情书可不少,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袁一平问的是谁。

“哎呀就是初三三班班花嘛,扎小辫儿戴大厚框眼镜那个,她那个眼镜好像还是远视眼睛,是不是眼睛有问题?我记得你在情书里拼命填词儿,抄了大半首《你是我的爱》,当时大毛和小叶天天就知道往黑游戏厅跑,我记得刘斌写情书那天,你俩还因为分游戏币不均闹了别扭,最后还是炮仗给你们俩一块钱化解的纠纷。”袁一平嘿嘿笑着描述。

“那么久的事情,我记不清了。”刘斌尴尬地回答,另外三个人也是满脸茫然。

袁一平讪笑两声,也住了嘴。

他突然发现,那些一起经历过的很多记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个细节。

这让他突然感觉很孤独。

7

一个月后,算命店里。

王山看着眼前面容枯槁满脸是泪的袁一平,关切地递出纸巾:“别哭了。”

“她们……她们家就是这样……的沙发。”袁一平指着王山屁股底下那老旧的沙发,抽抽噎噎地说:“当时我和她在他们家沙发上抱着亲嘴儿,她的脸烫得我手都觉得热,我们约定好一起上同一所大学,结婚,生两个孩子……然后她父母就回家了,发现我们俩早恋,那之后她就换了个高中……”

王山摇了摇头,重复一句:“别哭了。”

过了好久,袁一平才止住感伤的情绪。年少时那真挚而无奈断开的感情回忆,曾经让他多少次午夜哭泣,自己本来早已遗忘,现在却只因为一个老沙发,记忆就全部被重新回忆起,鲜活如初。

袁一平眼睛哭肿了,勉强睁开,对王山说:“王半仙,我错了,我不该选择能力全开,您给我调回去吧。”

王山刚要说话,却看袁一平愣了一下,慢慢说出一句话,语气竟和王山的一模一样:“可是,‘忘却’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啊。你这能力一旦彻底开启,是不可逆的,你最好再想想……”

王山讶然,随后撇了撇嘴,点点头:“这话像是我会说的。”

“就是你说的,三月六号下午三点二十二分,你们店里那个老头出去给你买新出的辣味冰激凌,那个叫小蒋的哥们看我在这没好意思插话直接走了,然后你对着我说的。”

袁一平毫不费力地回忆着,他苦笑起来:“接下来我一辈子,是不是就要永远和这该死的超忆能力过?我痛苦的,伤心的,难受的回忆会越来越多,直到我看到任何东西,都会回想起来?我知道了……”

袁一平想到了一个能了结这一切的办法,一了百了的方法。

他站起身来想要和王山告辞,却看王山一伸手,他就被按回沙发上。

王山看看表,对一脸绝望的袁一平说:“别急,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小蒋,我打发他去买点酒回来,喝完再走。”

“……酒?”袁一平看着王山。王山点点头:“酒喝多了会记忆力减退。”

店门被人一下推开,身上带着厚厚积雪的小蒋走进门来,打着寒颤对王山说:“找到了。”

他手中的玻璃瓶放在桌上,王山点点头,对小蒋说:“看你冷得,西伯利亚不好受吧?赶紧去南方暖和暖和。”

小蒋点点头,牙齿打着颤,开始往下扒厚外套,扒到只剩一件汗衫,这才转身开门,刺眼的阳光随着他开门洒进店内,又随着他关门消失,只留下刚才门开时传入的尤克里里声音。

袁一平已经拿起桌上那玻璃瓶,眯起眼看了看,大惊失色:“这是俄文,这根本不是酒,这是防冻液!”

王山狞笑起来,抄起那瓶防冻液抓住袁一平的脖子:“不喝点正宗老毛子调配的防冻液你怎么能记忆力退化,这群俄罗斯人为了能喝醉什么不敢尝,要记忆力减退,这个‘酒’见效最快。来,喝!今后你多灌点二锅头伏特加生命之水什么的,放心,很快你除了自己家在哪,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别灌咕嘟咕嘟……我自己喝咕嘟咕嘟……”

8

又是一年春来到,袁一平进到店里的时候,那几个发小已经在等着他了。

“瓶子又来晚了,罚……”刘斌照样起哄,话还没说完,却看到袁一平咕咚咕咚把自己手中提着的高度老白干一口饮尽,他醉眼惺忪,但经过一年酒精考验的他却还能神色如常:“罚多少?来来来,认罚!”

“等会,瓶子,给,两不相欠了啊。”炮仗把一物拍在桌上,这才挽起袖子:“喝,今天谁竖着回家谁孙子,为我们的友谊,干瓶儿!”

袁一平不管已经笑闹起来的发小们,朝桌上定眼望去,不禁哑然失笑。

桌上放着一个三层,带铅笔刀和折叠笔架的铅笔盒。

和他记忆中的那个铅笔盒一样么?他记不太清了。袁一平笑了起来:真好,他记不太清了。

“我更正一下,美好的记忆才是最宝贵的财富……”袁一平小声自言自语,却听那边大喊“嘟囔什么呢,别以为你进门吹瓶能吓到老子,赶紧过来喝酒!”

“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