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寿:谷雨

沙漠中有一辆越野车。

越野车前盖打开,水箱盖子也打开,水箱里伸出一根水管,水管那头在水箱里发出喀拉喀拉,饮料被吸干时的声音,另外一头,倪振宇全无形象地半躺在地,拼命吸着。

没有了,一滴水也没有了。

他扶了扶缠在头顶,模仿阿拉伯人做出来的头巾,看看苍茫茫的黄沙,嘴唇干裂的死皮一层叠着一层。

他拿出手机开机,依然没有信号,并且这次开机耗尽了最后一点电力,手机黑了下去。

车载无线电里传来沙沙的噪音。

倪振宇的心也沉了下去。

1

半个月前。

倪振宇站在花洒下面,温水流过被晒得黝黑的脸庞,他惬意地闷哼一声,拿起洗发膏在头上狠狠挤了挤,这已经是洗第二遍头,头发里全是尘土,只洗一遍没多大用处。

作为一个地质勘探工程师,倪振宇本来有五分钟洗完澡的本事。但每次回家,他都把洗澡的时间拖得极长,只为了躲避自己那最近越来越烦人的老爸倪守全。

倪守全独力把倪振宇拉扯大,其中辛苦自不必说,倪振宇也颇为争气,名牌本科名牌研究生,毕业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对口的地质队工作,可以说很让人省心。但这几年,尤其今年开始,倪守全对倪振宇的不满越来越严重,只因为倪振宇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仍然未婚,甚至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而倪守全自从去年年末因为咳嗽的小毛病去了趟医院,变得颇为惜命,一边感慨人生无常,一边对自己这个本来挺争气,现在却不怎么争气的儿子上了心,一天天仿佛唐僧一样对倪振宇说教: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要赶紧成家,赶紧给他生个孙子孙女……

倪振宇对自己父亲成日里的叨叨不堪其扰,但他也有苦自知。自己这个工作,一年倒是有大半年在野外,风餐露宿,去的还多是荒漠戈壁这样的地方,人晒得比黑炭强点有限,什么好模样一黑下去,也逊色许多。

如果说赚的多倒也罢了,可是自己这五千多的基本工资加野外每天二百二的野外补助,一年加起来也剩不下多少钱,同样名牌大学研究生出来,热门行业深挖几年,能赚到的何止自己这个数?

再加上自己这个工作,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见过的地貌土质岩层越来越多,认识的人却越来越少。不说别的,就算交朋友也有个迎来送往日常帮忙吧?人家一个电话打过来“我搬家你来搭把手”,你说一句“我现在在新疆戈壁滩搬石头呢”,那下次人家不管是叫你帮忙还是叫你吃饭,都会犹豫犹豫,犹豫的次数一多,这情分也就淡了。

认识的人越来越生疏,人际关系圈子越来越小,想要靠朋友关系划拉女朋友,也就成了空想。而相亲,以倪振宇这个条件,只能说是高不成低不就。

低不就,那就不就吧。倪振宇也寻思过,自己在这山门林立的行业里,差不多算是个白丁,要想舒舒服服的坐办公室,要么挖到大矿,要么埋头在野外干几年。自己刚毕业也才不久,这几年他等得起。

可他不急,他爸却真的着急了,一天天催命鬼一样念叨倪振宇。尤其转过年来休息的这几个月,把倪振宇催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上赶着自己找了个外派工作出去几天清净了一下,等回来,还是这一出。

倪振宇在浴室里咬着牙,心中发下大愿:今年之内要是能找到大矿,那自己这不是就一切都办了!

可是,现在要想找到大矿,那真的得去那些无人区里找了。

而无人区之所以是无人区,不是没有原因的。何况国内的矿业勘探做的比较完善,除非去国外接活,比如最近倪振宇偶然得知的那个九死一生,被勘探同行调侃为“与其说是勘探钱,不如说是买命钱”的短期工作。

倪振宇忽然心中一动,今天回来好不容易赶上的一顿饭,饭局上听到的大学同学说的那个事,到底是真是假?

哗啦啦的水流声中,他轻轻念叨了几个字。

城西,王半仙。

念叨完,倪振宇动了动鼻子,大声喊了一句:“爸,你最近这是买什么保健品了,厕所都一股药味!”

“咳,臭小子,洗你的澡,洗完出来看看我给你安排的相亲对象!”倪振宇的父亲倪守全在屋外喊起来,声音里充满恨铁不成钢。

2

算命店外的树发出了新芽,温暖和煦的阳光洒落在枝头,仿佛将春天轻轻洒下。倪振宇看着这一幕,心都柔软了些许。毕竟这可比他平常看到的戈壁滩或者沙漠边缘要美多了。

推门走进店里,倪振宇正正和正斜倚在沙发上的年轻人打了个对眼,那年轻人揉揉眼睛:“这么黑……古天乐?”

倪振宇苦笑起来,自己要是能有古天乐那么帅气,还用得着来这算命店里找他王半仙?

十几分钟后,那叫王山的年轻人听完倪振宇的讲述,点了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黑白两色的纸来,隔着茶几递给倪振宇:“我这还真有一张应该对你有帮助的契约,但是这个契约……唔,你不一定想签。”

倪振宇仔细看去,那纸上这么写着:

“契约书”

“今有阳间人士______,自愿贡献阳寿(尾寿)十年,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换薄赏(赏格指定:谷雨),签字_______,画押________”

“地府福利办己亥年三月十六”

“我的天,十年?”倪振宇张大嘴巴。

“嗯,这个契约很有意思,只要吃下谷子……哦,就是小米,就能让你所在的地方下一场雨,会下挺久的,而且……”王山正解说着这契约,倪振宇却走了神,他心中想着,这契约简直神奇,他出去探矿最害怕的事情,其实就是走远了以后,车出什么问题后,陷在戈壁沙漠里。自己的老前辈彭加木就是这么在罗布泊遇难的,如果有个人能随时随地在荒漠中召唤出雨来,那简直是广阔天地任我遨游啊!

如果真的有这个能力,那是不是可以试试……去接下那份国外的“短期工”?

王山看着倪振宇的表情,手在傻傻笑着的他面前摇晃了一下,等到倪振宇转头看他,王山这才摇了摇头说:“就一场。”

“什么?”倪振宇一时之间还没明白过来,但他很快就理解王山在说什么,他大惊失色,把面前契约往前一推,站了起来:“你说我十年寿命,只能换一场雨?”

“对,不过……”王山话还没说完,倪振宇就用力摇头:“那这也太不划算了,不了不了,这契约我不要了。”

王山被连续打断,脾气慢慢起来,他眯起了眼睛,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说:“一场雨有时候也是可以救命的。这契约你爱要不要,不要那我拿回去了。”

说着,王山手慢慢伸向契约,但还没摸到,倪振宇就一把抓过契约折起来,他看着王山,气焰降了下去,试探着问:“我要是把契约拿走,暂时不签,可以么?”

王山笑起来,点着头回答:“可以啊,什么时候签都可以。”

倪振宇二话不说,把契约折了折放进衣兜,转身要走。这东西不知真假,反正拿了也不亏,总之先回家……

只想到一半,就看他面前的店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但门外边却不是阳光明媚的店外,而是飘着薄雾的雨林。倪振宇睁大眼睛,和开门那小伙子错身而过,手朝门那边伸过去。湿润的空气触感立刻提醒他:他没有做梦,此刻这扇门连通了不知哪里的雨林!

门被倪振宇身后一只手推上,再打开时已经又是店外的景象,那憨头憨脑的小伙子在倪振宇身侧嘿嘿一笑,手松开门把,这才回去坐在王山身边。

倪振宇立刻知道,自己兜里这张契约,是真货!

他要去买小米。

3

倪振宇看看手上的机票,激动的心情终于平抑下来,现在假也请了,签证也办了,机票也买了,短期工作也通过国外网站接好,他反而没有那么激动了。

门咔哒一响,倪守全提着一塑料袋药开门进来,看着自己儿子,刚要按照惯例念叨他一番,却眼尖地看到桌上放着的机票。倪守全干咳一声,抓过机票看了一眼,惊讶地看看倪振宇:“你没事去埃及干嘛?”

倪振宇这才发现,自己这一番行动,还没告诉自己父亲。他嘿嘿讪笑着,和倪守全说:“爸,你真的想我结婚生孩子么?”

“你这话说的,咳咳,我当然想!”倪守全眉毛立起来,气的咳嗽两声。

“这次这个勘探任务,是一个国际大公司发布的,只要参加就包全程往返路费和食宿费还有租车,燃料费,如果真的能勘测到大油田,至少可以得到几百万奖金,美金,爸,美金啊!就算勘探不到,三个月也至少能赚小十万……”倪振宇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兴奋地两颊涨红,没注意到倪守全的眉毛越皱越紧。

“安全有保证么?”倪守全突兀地插了一句话。

“安全,这个安全……”倪振宇哑火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裤兜,那里,被折好的契约正和一小把小米,放在他特地买来的小扁铁盒里。倪守全看了看他的动作,并没有说什么。倪振宇最后还是信心满满地说:“爸,你就放心吧,安全我自己有数。”

倪守全还是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他默默点了点头:“阿宇,从小到大你都有自己的主意,这次既然你机票都买了,说明你主意已定,那我就不拦你,但是你要记得,一旦有危险……不,一旦可能碰到危险,就立刻回来,钱咱可以慢慢赚,命,只有一条,要惜命。”

倪振宇笑着点了点头,倪守全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4

其实倪振宇也没有真的那么舍生忘死,他参加的这个国际勘探组织,也并没有真的把这些勘探工程师当消耗品用,该有的给养,装备,应有尽有,出行勘探最少是几十人的车队,一般来说,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一般来说。

车队经过几天行程,慢慢接近了沙漠腹地。这一天,在熟悉了工作内容之后,倪振宇也稍微松懈下来,清晨起来,他看着红彤彤的朝阳,心中豪情万丈,拍着裤兜里的小铁盒,他的心情安定下来。就连入目所见,满眼的黄沙,那带来无限热力的太阳,在他眼中也变得没那么单调呆板,甚至有些可爱。

车队很快整装待发,倪振宇坐在车上,百无聊赖地抽着烟。他本来烟瘾没这么大,但是在外工作久了,枯燥让他有了这个坏习惯。他叼着烟,好奇地看着远处勘察队队长正和作为向导的那个包着头巾的当地向导激烈争论着什么。那向导用音调古怪的英语冲队长大声叫喊,不时还指指天空。队长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佬——倪振宇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此刻这个中年白人满脸的不耐烦,重复了好几遍“工作不能耽误,你不想进沙漠,我们就换向导”,最后那阿拉伯人咬了咬牙,瞪了队长一眼,还是上了领头车。

倪振宇玩着手机,刚刚翻到“受即将爆发太阳黑子影响,北非地区可能会有无线电频段干扰”的新闻,车队的头车就滴滴两声喇叭响。这是出发的信号,倪振宇赶紧把手机放下,开车跟上。

一行几十辆车迎着朝阳开向沙漠腹地。

几小时后,倪振宇知道向导为什么要跟车队长吵架了。

车队面前极远处,本来应该是地平线的地方,出现了一堵墙。

那是狂风裹着大量沙子卷起的风沙之墙。

还没等有人反应过来,沙暴就吞没了这本来看上去规模庞大的车队,就像贪玩的孩童,轻轻一口吃掉一颗小樱桃。风沙中天好像突然黑了下来,倪振宇勉强跟着前车在风沙中闪烁的刹车灯行进,嘴上的烟都来不及抽,一直燃到尽头,车厢里冒出过滤嘴燃烧的味道。倪振宇呸地一声吐掉气味难闻的过滤嘴,火星落到他衣服上,他赶紧低头去拍打。

等再抬头时,眼前已经没有了那刺目的车尾灯红光。

“队长队长,我脱离了车队,队长……队长?”倪振宇急了,一旦脱离车队,在这种遮天蔽日的风沙里,还怎么去找?无线电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也不好用了,倪振宇开着车没头苍蝇一样四下乱转,最后只能无奈地停在原地,拿着对讲机一遍一遍地喊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倪振宇突然被自己手机的闹钟吵醒。他昏昏沉沉地关掉闹钟,在越野车后座上蜷缩成一团。

突然,他惊醒过来,腾地坐起。

梦里他还在国内勘探队工作,刚刚出完一次野外任务,回了家,一边接受父亲的唠叨,一边吃着父亲给他整治的一桌好饭,桌上都是他爱吃的。但现在,他自己孤零零的在沙漠腹地。

用力推开车门,倪振宇才发现自己的这辆越野车已经被沙子埋了一半,甚至都挡住了车门。他跳下车,心情还是挺稳定的:越野车车顶都装有食水,抗住几天甚至一两周都没问题,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救援了。

下了车,倪振宇看着自己越野车空荡荡的车顶,只感觉一颗心在不断下坠。

自己车顶放着的食水,全部被那场大风沙吹得不知去向。倪振宇这下才真正着急了,他赶紧检查车里,还好,自己车后箱还有几筒饼干,半瓶矿泉水。

火红的太阳再度升起,沙漠中的温度一点点升高。

倪振宇轻笑一声,拍打着自己裤兜,心中的恐慌随着裤兜里扁铁盒被拍动的声音,一点点消退下去。

他这时候分外崇拜自己,自己怎么就这么有先见之明,竟然可以提前要到一张救命的契约?他回到车上,拆开一桶饼干,就着那半瓶水美美地吃下,水被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还去车外拉开裤链好好释放了一通,这才重新检查起无线电。

还是没有联络到车队,但倪振宇根本不着急,他好整以暇地从裤兜里取出那扁铁盒,嘿嘿笑着:“十年就十年,救我一条命,也可以的。”

摇晃了一下,倪振宇听到扁铁盒里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他笑着打开铁盒,表情凝固住。

铁盒里只有一盒色泽金黄的小米,没有那张契约。

倪振宇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刚才自己撒尿的那片沙地,水分已经蒸发,只留下痕迹。

他喉头咕嘟一声。

5

几天后,把汽车水箱里的最后一滴水喝完的倪振宇,迎来了黄昏。

沙漠中的酷热让他对水的渴望增大了无数倍,水箱里的水他就算怎么节省,也早就喝完了最后一滴。而且这“水”他喝完以后,很不舒服,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在汽车里包裹着毯子,好歹睡了一晚。

又是沙漠中新的一天,倪振宇看着火红的朝霞,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脑袋发木的他,怎么也集中不起念头。

用了几个小时,一直到天暗下来,他才努力回忆起了几个字。那是小时候,倪振宇的父亲倪守全教给他的话。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倪振宇傻笑起来,他记忆中那些美好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在眼前走马灯一样回放,清晰的像是刚刚发生的一样。他眯起眼睛,准备接受自己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他心中乱糟糟的念头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一个:朝霞不出门,是为什么不出门来着?

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在蒸腾的热气中影影绰绰。那小小一点的影子慢慢变大,带着丝丝清凉的风,将半昏迷的倪振宇吹的稍微清醒一些。

恍惚间,他感觉有人伸手跨越自己身边,拿起那个他咂摸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空矿泉水瓶,随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是水在水瓶中被摇晃发出的哗啦啦声响。

倪振宇浑身哆嗦一下,用嘶哑的嗓子发出一个气声:“……水。”

有人把水瓶凑近他的嘴边,他被喂了几小口水,清凉干冽的水仿佛点燃了他行将枯萎的生命之火,让他贪婪地抓住矿泉水瓶,咕咚咕咚喝起来。

身旁有一个他异常熟悉的声音,开口半是训斥地说:“阿宇,别喝这么快。”

倪振宇紧紧攥住水平,转头望去,看到那人的脸,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那是倪守全。

清醒过来的倪振宇看着站在车门旁的倪守全,揉了揉眼睛,他脸上的沙尘被他的动作扰动,扑簌簌落下来。倪振宇看看微笑着的倪守全,愣了好久才终于开口:“……爸?”

6

倪守全头发上带着细碎的水珠,欣慰地看着倪振宇,笑了起来:“臭小子,幸亏没死,不然我这个契约就白签了。”

倪振宇从车座上爬起来,瞪着倪守全:“爸你签了那张契约?那,那可是十年阳寿!”

倪守全贼笑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医院的检查单,拍在倪振宇胸口:“傻儿子,你老爹做生意从来就没亏过。”

倪振宇打开检查单一看,浑身颤抖着愣住不动,他看了好久好久,又看了看日期,正是去年年末,那次倪守全去医院的日子。

“哈哈哈,老子这癌症晚期加扩散,本来就只有一两年的命,签这个十年的契约,不就是赚了?还能救你这臭小子一命,你说值不值!”倪守全哈哈笑着,揉揉倪振宇的脑袋。倪振宇脑子发木,他看着倪守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突然明白倪守全为什么自从过年后就一反常态,心急火燎地催他赶紧结婚,赶紧生孩子。因为倪守全担心自己死后,自己这个傻儿子不会照顾自己。他希望倪振宇赶紧找到一个他喜欢,也喜欢他的好老婆,这样他就可以安心了。

倪振宇眼眶红了,他看着仍然欣慰笑着的倪守全,开口说:“爸,你……我……”

他想起自己父亲年后总是在买药,说话总是会轻轻咳嗽,有时候晚上半夜睡醒,还会听到父亲在房间里压抑地咳嗽声。还有房间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倪振宇每次回家闻到抱怨,倪守全总是搪塞他一句“你爸最近换保健品了”,他也就听之任之。

倪振宇突然觉得自己傻得可怕,他为什么没注意到父亲的病情?

“爸,你怎么找到我的?”倪振宇突然想起来,开口问道。

倪守全闭上眼睛,神秘地笑了笑,睁开眼,他饱含深情地看看自己儿子,又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伸手拿过倪振宇放在方向盘后的那扁铁盒,打开,将铁盒中的小米全部倒入口中。

咕嘟。

倪守全喉头一动,吞下那一口小米。

“儿子,我的时间不多了,回去赶紧结婚,赶紧生孩子,听到没有?”倪守全拽住倪振宇的耳朵轻轻拽了拽,看着倪振宇点头,这才欣慰地深吸一口气。

“风来。”

随着倪守全的一句话,风刮了起来。

“云起。”

天空中太阳被不知何处而来的乌云遮住了,乌云遮天蔽日,沙漠中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倪守全浑身衣服被呼呼的风吹动着,他回头看看车内呆呆望着他的儿子,笑了一笑,说出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两个字。

“雨落。”

倪守全轻轻一跺脚,整个身子呼一声飞向天空中,倪振宇赶紧把头看向车窗外,却发现天空中什么也没有。他瞪大眼睛仔细找寻,直到一个雨点掉在他脸上。

然后是另一个雨点。

大雨倾盆而下。

沙漠中,下起了大雨。

倪振宇半个身子一直探在车外,享受着父亲用生命送给自己的这场雨,直到车里的无线电发出刺耳的呲呲声。

“Ni,MR.Ni!能听到么?”对讲机里的声音透过雨幕传进倪振宇的耳朵里:“我们已经基本确定你的车所在的方位,如果你还活着的话,请给我们信号,那么搜救行动会继续下去!”

7

沙漠中的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七天,甚至出现了几个小湖泊。

倪振宇安全获救,他拿着公司奖励的补偿金,回了一趟国。

家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没人知道倪守全去了哪里,他甚至没有出境记录。

倪振宇经历短暂的悲痛以后,很快重新回到了沙漠中。

工作还要继续,生活还要继续。工作闲暇时,他甚至开始在婚恋网站上注册起账号,像模像样地网络相亲起来。倪振宇还着实找到一两个中意的对象,并和对方说好,一旦回国,就见见面。

这一天,又是沙漠中酷热的一天。

今天车队没有出发,而是原地围成一圈,等待送水车的到来。倪振宇拿出一瓶矿泉水,倒进杯子里,慢条斯理地喝着。剩下的水不是很多,他得省着点喝。倪振宇嘴唇又有点干裂,他舔了舔嘴唇,想起了自己化为雨云的父亲。

他似有所觉,突然抬头,瞪大了眼睛。

天空中雨云又开始出现了。

车队队长看着天空中的雨云,沉默地画了个十字。

而倪振宇则微笑起来,他把杯子伸出车窗外,小声说了一句:

“谢谢老爸,帮我加满啊。”

一滴雨点砸进杯子里,仿佛回应着倪振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