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强看看手上的花，肉痛地盘算了一阵，这才毅然决然地走进医院门口。他也实在是没办法才如此，眼看就要毕业了，他这门表演课却还是挂科，拿不到毕业证对他来说，真的是个大事情。

听说教这门课的那个倔老头生病住院，他想来想去，在寝室兄弟撺掇下，不禁起了“去看望一下混个眼熟，等这个卜老师出院自己也许下次补考就能过”的念头。

说来也有些好笑，顾强一个表演系出身的人，却把所有期望都放在毕业证上，其实也就只因为一件事：他不是很适合学表演。

顾强文化课的成绩还是挺不错的，当时父母一门心思让他想办法考名校，他也乖乖地听从，考进首都戏剧学院这个名头响当当的好学校，但大学一开始，顾强就发现自己不是演戏这块料儿。

别的同学大二就开始给自己找外面的私活，有的人甚至大一就被慧眼识英才的导演看中邀请去拍戏，一炮走红，而顾强大学这四年，日益精湛的只有游戏和各种运动水平。至于表演？那是一窍不通，全靠糊弄。

可是要说顾强不想成为一个正式的演员，那是不可能的，不然高中时顾强父母一提出来，顾强也不会忙不迭地答应，他还是挺喜欢表演这件事。可是他和表演好像就是犯冲，怎么学都学不会。

四年下来，做过各种尝试，也下过无数苦功，但不行就是不行。

前几个月，一个已经在舞台剧里担任主要角色，在话剧圈子里小有名气的师兄被顾强缠着要去话剧团演一个小角色，他对顾强语重心长地说：“师兄也不和你说绕圈子的话，要是我真带你进团，砸得不只是我自己的名声，还有咱们学校的。”

顾强想到这里，攥了攥手中的花，下意识地在住院区门口大镜子前照了照，期望能看到一个“痛苦而无奈”的表情好留作后用，却被自己“皮哭肉不哭”的脸吓了一跳。他不禁心里骂了一句：老子已经真情实感了，竟然还这种表现？

要是能有卜老师那本事就好了……顾强在空无一人的病房走廊里慢慢前行，一边回想着卜老师这人：这是个学校里的神级人物。

卜老师年纪大概五十多快六十，演技之好，连顾强这种一窍不通的人都能在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厉害人物。

可是卜老师这么好的演技，却从来不接戏，只是守着自己那点工资，在学校里一直做个副教授。

顾强四年里看到好几回卜老师在上课前，被自己能叫得上名的大导演堵在讲台前，好说歹说劝卜老师出山，可是卜老师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一句：这事再议，我马上要上课了，回见。

卜老师这古怪的性格也体现在自己负责的课上，没及格就是没及格，没通融的余地。不少现在在演艺圈里叱咤风云的大明星，现在还因为卜老师这门课，没有首戏的毕业证，这个传说，顾强也是知道的。

“３１床，３１床……”顾强在神经内科住院部走廊里转悠好一会才找到卜老师所在的病房，他刚一推门，门里走出来一个阿姨年纪的女人，和顾强打了个照面，微微一笑，侧身示意顾强进去。

顾强冲女人点了点头，轻轻打量了女人一眼，看不认识，就闷头进了病房。

顾强在病房里很快发现了卜老师，但只看了一眼，顾强的脸就拉了下来：卜老师还在昏迷状态。

这我的花就白买了？顾强有点儿生气，将花花草草放在卜老师床头，看着卜老师虽然昏迷，好像睡得极香的样子——偶尔还动动手动动脚，就像人睡熟了一样——顾强心下安定，转头去护士台，打算问问卜老师什么时候醒过来。

护士台后，坐着的护士正在低头写着什么，听顾强问卜老师的事情，抬起头，口罩上面的眼睛里微微透出一点诧异：“您是卜飞的......”

“学生。”顾强老实地回答。

“……卜先生他今天下午刚入院，不过……”小护士眼神迟疑地回头看了看护士长，护士长轻轻冲她摇了摇头，她就回头冲顾强接着说：“他……没事，你看望完了就可以回去了。”

“哦，好。”顾强听话地点头，转身就往病房走。他虽然演技差，可是好歹在大学里浸淫了四年，两个护士这么差的演技，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顾强在病房外走了两步，看着墙上贴着的“脑卒中重症患者表现”挪不动步。

卜老师好像醒不过来了。

顾强叹了一口气，转头走进卜老师在的病床，看着床上满头银发的卜老师，他坐在病床旁，小声嘟囔了一句：“卜老师，你是个很好很好的老师，希望你逢凶……”

顾强的手被一只布满青筋的手攥住了，他浑身寒毛”腾“的一下全立起来，但很快，顾强就想起了刚才在病房外墙上看到的图示内容：重症脑卒中昏迷患者会出现手脚动弹的情况，但这并不代表患者清醒。

顾强刚才看到那图的时候，还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自己初中时学到的词：搔扒反射。

也就是去掉大脑的青蛙，被刺激脊椎，四足仍然会动弹。现在卜老师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吧？顾强心里想着，低头看去，却发现卜老师的眼睛睁开了，正死死地盯着他看。

顾强先惊后喜，张嘴就要喊护士，卜老师却攥了攥顾强的胳膊，摇了摇头。

顾强满心疑惑地重新坐下来，卜老师上下打量几眼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叹口气说：“我这辈子一直在猜契约的继任者是谁，没想到便宜了你小子。”

“什么契约？”顾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卜老师却没有接话，只是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你记得，不要演女人，不然会落得我这下场，孤独一生。”

说完，卜老师缓缓躺了回去，一张白纸从他身体里”腾“的弹出来。顾强虽然演戏不行，但神经反射速度可是挺快的，他一把抓住那张白纸，还没来得及看，就发现卜老师身边那台显示器上，本来和缓的心电图波动，变成了一条直线。

2

顾强在空荡荡的寝室里随便找了张床坐下，掏出兜里放着的那张黑白两色的纸，仔细端详，只见上面写着：

“契约书”

“今有阳间人士______，自愿贡献阳寿三年，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换薄赏（赏格指定：请魂），签字_______，画押________”

“地府福利办己亥年六月廿八”

“这什么东西？”顾强犹犹豫豫地坐起来，在纸上签下名字，纸”呼“的一声自行飞起，在空中熊熊燃烧，化为飞灰。顾强四下里看看，突然觉得有点害怕。

他打量一下自己的手脚，并没有什么变化。想着纸上的文字，顾强定了定心神，学着自己看过的九十年代港片，掐了个不伦不类的手印：“急急如律令，有请太上老君……哎呀！”

顾强只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他无辜地四下看了看，不敢再试。不过看起来，这契约给予他的能力，至少不是跳大神。

3

“师兄，师兄啊！”顾强抱住自己师兄的胳膊死活不放开：“你师弟再不找个兼职，下个月饭钱都没有了，你就跟你们团长说一声，给我个跑龙套的工作吧！”

顾强的师兄不耐烦地甩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开人高马大的顾强，这才叹了口气：“唉，我怎么当年瞎了眼，非要认识你这号鸟人，团里你演技不够不可能让你进，但是有我认识的选角导演说，最近他们剧组缺一个小角色，你去不去……”

“去去去！”顾强眼睛都亮了，演电视还是演电影都无所谓，这自己要是能混进哪个剧组，搞不好就顺势成功进入演艺圈了哇！喊完，顾强疑惑地看着师兄：“师兄，这不是上场就死，一句台词都没有的活吧？”

“那肯定不是，台词还不少呢。”师兄傲然回答。

“那你怎么肯便宜我？”顾强继续问。

师兄鄙夷的眼神一闪即逝，拿捏着语句，慢慢说：“真正的好演技，只存在于舞台上。舞台上没有剪辑师，没有电脑特效，没有配音，一切都需要靠自己。

我要在最好的平台，做到最好的一批。到那时候，如果我在话剧世界里没有追求了，自然会去演那些二流……咳咳，演那些电影电视剧什么的，至于在那之前这种工作，我不考虑。”

牛都让您吹上天了师兄……顾强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虽然他知道有“演话剧的看不起演电影的，演电影的看不起演电视剧的，演电视剧的看不起演综艺的”这个鄙视链，但对于“一穷二白”的顾强来说，他完全不在乎这些。

4

顾强一脸讪笑地看着导演，导演一脸为难地看着顾强：“你师兄不来，让你来？”

顾强拼命地点头。

导演和顾强倒也见过两面，是师兄的私交好友，只见这导演也不搭理顾强，掏出手机走了过去，接下来，顾强听到了熟悉的骂架声。

顾强无奈地看着导演和电话那头的师兄大吵一架，互相问候了对方祖上好多亲属，终于在导演一句：“行那我就让他演，演得稀烂我也不管，就算以后再找好演员，样片我也要减下来，嘲讽你娃一辈子，你等着！”之后，电话被挂断了。

顾强在一旁，笑得越来越尴尬。

导演气哼哼地走过来，看着顾强，也觉得有些尴尬，他开口说：“不是看不起你啊小顾，这次我们花大价钱请了特型化妆师，就是为了让你师兄来演这个老头角色，你也知道让年轻人演老头有多难，要不是我们需要拍一个人年轻时和老了以后……”

“那您干脆让我试试把，不行就当让化妆师熟悉手艺了，是吧？”顾强此时口吐莲花，只想让自己拍那么一条两条的——他可不傻，只要拍了，自己就能混到钱。

至于能不能演好，顾强心底早就有了答案：绝不可能。

两个小时后，看着已经化好妆，满头华发，一脸老人斑的顾强，导演摇了摇头：扮相是有了，可是顾强这年轻小伙子样，根本就不像个老头啊。

瞎胡闹，瞎胡闹……导演心里憋着气，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拍一条样片，拿来以后取笑顾强的师兄用。他看顾强还在一字一句地看台词本，劈手夺过来：“行了，不用背那么多，前几句背下来就行，各部门注意！”

顾强心知肚明，对方根本没把自己当个正经演员，幸好，他自己也没有。看着灯光音响慢慢就位，他这时候突然想起那张黑白两色的纸。

如果自己真的能借到老头的魂魄就好了，那自己绝对能演得像……

“好了，一切就位，开拍！”

顾强念头刚想到这，他的脊梁一下子塌了下去。

现场所有人看着顾强，惊讶的表情同时出现在脸上：这小年轻可以啊，不愧是首戏出来的，真的是演什么像什么！一声开拍，就好像换了个人一样。

那伛偻的腰背，那颤颤巍巍的身形，那因为昏花而必须眯起来看东西的眼睛，活脱脱就是个老头儿！

顾强慢悠悠地走到片厂里早就布好的“农村正房”景观前，端起马扎上的长杆烟斗，眯起眼盯了一会儿，这才熟练地在鞋底敲敲烟锅，填烟丝，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动作熟稔地点烟，抽了两口，说出台词：“有庆啊……”

导演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掏出手机给顾强师兄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谢谢兄弟，老子这片子要是拿奖，管你三个月的饭。”

5

这部小成本电影在各大艺术节展映以后，在小圈子里激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所有对表演艺术稍有了解的人，都发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圈子里又出现了惊才绝艳的人物。

顾强在短短几个月里成了炙手可热的新星。当然，大众还不知道他，可是他的演技迅速征服了演艺圈子里嗅觉敏感又挑剔得要命的导演们。

一时之间，顾强只感觉自己忙得跟交际花一样，天天不是这个导演请吃饭就是那个导演打电话来，说自己现在拍的东西正好有个空缺，竭诚欢迎他来“玩一会儿”。

——大家都不傻，不趁顾强现在片酬便宜人又好伺候赶紧拉近关系，难道要等他成了影帝，自己再去划拉人脉不成？

而顾强，也快速熟悉了自己的新定位。

他当然知道自己能获得现在的成就是因为什么，他的未来道路一片平坦，不只是艺术片，甚至有国际知名的院线片导演向他发来了邀请，请他去出演一个小角色。而顾强本来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反复重现契约的能力以后，也慢慢安定下来。

一切都只因为他现在，演谁像谁。

只要他在开演前默念一声，他就可以把那个本来自己无法胜任的角色，表演得像是“真人站在那里”一样。

他无比感谢卜老师，也无比感谢从卜老师那里“继承”来的那张契约。

6

时光如水一样匆匆流过，一晃就四年过去了。

夜晚的颁奖现场，顾强看着台上端起奖杯笑着发表获奖感言的大帅哥，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身后无资本也没有那么多流量粉，自己长得也没有多好看，这个奖他肯定拿不到手，但现在以“知名演员”自居的他，还是对国内这糟糕的“资本和流量说了算”的奖项，有些无奈。

他在台下无聊地翻看起自己近期的时间表，和经纪人用手机聊起了闲天。

经纪人发来了一个有趣的工作邀请，这让他从短暂的不满中脱离了出来。他看着电子版的剧本和人物介绍，好奇心慢慢地被提了起来：

这个角色，好像是个新的挑战，至少他之前从来没接到过。这导演竟然想让顾强，演女人。

准确地说，是演电影中的大反派，一个“男身女心因爱生恨求而不得心理扭曲”的反派“男一号”。

由于极考验演员的演技——不止需要把没露马脚前男性方温文儒雅的样子演好，还要把女性方温柔婉转的样子演得像，还得同时演出和这两样截然相反的，阴谋败露后的恶人相。

这夸张一点说，就是同时在扮演四个人。

“有点儿意思，告诉那边，这活儿接了。”顾强颇有自信地笑了起来，既然国内拿不到奖，自己就试试看用这个角色，冲击一下国际奖项好了。

7

两个月过去，电影杀青了。一直后妈一样铁青着脸直到拍完全片的导演，破天荒地露出笑脸，邀请剧组所有人——除了剪辑师，这个苦命人的工作刚刚开始——一起在最后一场戏所在的废墟片厂里，好好摆了两桌。

庆功宴上，导演喝得酩酊大醉，抱住顾强的腰拼命感谢：没有顾强，这电影根本拍不出来。这倒把顾强臊得有些受不住，他又喝了几杯，这才从庆功宴出来，在这里两个月，顾强已经对这废弃的楼房十分熟悉，他三拐两拐，就去了剪片房。

“哎呀，顾老师。”剪辑师是顾强半个粉丝，看到顾强进门，烟都不抽了，哆嗦着站起来就和他握手，顾强笑着拍拍剪辑师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干活，不然今晚残羹剩饭估计都没他的份。

顾强在剪辑师旁边坐着，看着电脑上一幕幕镜头中自己女里女气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笑了一会儿，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看着屏幕里那自己演出来的女人轻轻把长发——当然是假发——撩到耳朵后的样子，感觉心弦被轻轻拨动了。

他觉得自己演出来的那个“女人”，好像还……挺可爱的。

8

顾强发现，事情有些糟糕了。

他其实这几年也用心研究过自己得到的这个契约能力，早就发现这个契约所“请”来的“魂”，并不是凭空虚构出来，而是现实中存在，至少曾经存在过的，活生生的人。

这也是让他的演技“演谁像谁”的真正原因：演老农民，他就能“请”来老农的“魂”；演工人，演大富商，演杀手，演变态……都是如此。

有几次参演有实际人物原型的作品，顾强还出于好奇比对过自己演出来的角色与原型的相像程度：接近百分之百。

这也就是说，顾强过去几个月演的那个“女人”，现实中一定存在。

这让他心中大定，却又更加惴惴不安。

因为他好像……爱上了那个“女人”。

但茫茫人海，他到哪里去找一个连名字长相都不知道的女人？

顾强依稀觉得，自己演出来的这个女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一面。

深夜无人时，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苦思冥想：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一面？

9

中海市公墓前，顾强恭敬地鲜花，鞠躬，冲着墓碑上卜老师的遗像开口抱怨起来：“老师，您当年怎么不跟我多强调两遍，不要演女人，不要演女人……重要的事情得说两遍，是吧？

现在我爱上了我演出来的那个‘女人’，可我这上哪找……听说您这辈子也是为情所困，好像和一对母女还是谁的搞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不伦恋，最后惨淡收场，孤独一生。

可是您这也比我幸运啊，我现在连个目标都……”

顾强的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他看着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拾级而上，悄悄往旁边让了让，一言不发地看走到墓碑前的阿姨。阿姨回头看了一眼顾强，也不说话，只是把手上的鲜花放下，轻轻地将花白的头发撩到耳后。

顾强如遭雷击，看着眼前的阿姨，很没有礼貌地伸出手指着对方：“你……”

10

“妈……”清脆的女孩子声音从下方传来，顾强转头一看，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儿正迈着轻快的脚步，从墓园坡下快速走上来。她的马尾辫在空中一甩一甩，把顾强眼睛都吸住了。

“妈，每次来看卜叔叔，你都走得特别快，腿又不疼了？”女孩说着，手轻轻地将耳畔的长发撩到耳后。

不出意外地，顾强刚稍微恢复一些的心脏，又被雷击中一次。眼前的母女，身上都有他爱上的那个，自己表演出来的“女人”的样子。可是，到底哪个才是？

“咦，你不是那个，顾强？”女孩欢快地声音响了起来：“大明星啊，你是卜叔叔的学生么？”

“嗯。”顾强木讷地回答。

“哎呀，卜叔叔这么厉害，能教出你这样的大明星来。”

顾强却没有说话，他看着眼前的母女，陷入了迷茫。

自己爱上的，到底是谁？母亲，女儿？

自己可能，要用一生去寻找这个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