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寿:无缘
1
汪鹏飞看看书包里老爸新买的同学录,无奈地摇头,低声念叨一句:“这年头了,谁还用这东西。”
说是这么说,但他过了一会儿,还是犹豫着把这厚厚的大本子塞进了书包里,背起书包出门上学去了。他看着四周还有些陌生感的街道,年纪不大,却叹了重重一口气:转学来这里才一年,好不容易上个高二,这下又要转学了。
教室里,从班主任宣布“这个暑假之后,李颖儿和汪鹏飞两位同学都要转学”,课堂上就炸了锅。
汪鹏飞和李颖儿是同桌,于是他就能看到李颖儿课桌下偷藏着的手机,那屏幕就一直没灭过,一直在不断闪烁着信息。
李颖儿有些尴尬地将手机反扣着塞进课桌抽屉里,和汪鹏飞用口型说了一句“真烦”,汪鹏飞有些干地笑了笑,同样用口型回了一句“是啊”。
他也有手机,他也带来学校了,可是他的手机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安安静静的。
他想了想,把拽出一角的那本同学录,轻轻塞回书包里。
直到他离校,同学录上都干干净净的。
2
汽车后座叠着两个行李箱,汪鹏飞就倚在行李箱上睡了一路,一直到他父亲兴奋地捅醒他:“鹏飞,看,大海!”
汪鹏飞睡眼惺忪地转头向窗外看去,对那一大片蓝色不屑地撇了撇嘴:不就是大一点的湖么,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扭头透过车窗看看正在不断远去的都市,眼睛慢慢瞪大了:“爸,这次你们工程队又要去山里?你不是说咱们要在中海住下的么?”
“是中海啊。”汪鹏飞他爸干咳一声,装作专心致志地开车,过了好久才闷闷地回答:“中海下辖了好几个县级市,都属于中海没错啊。
儿子,住城市里有什么好的,咱们要去的瀛洲,最近工业园区建的不少,发展的也很不错呢。还有,这次咱们不去山里,去海边。而且这个瀛洲啊,据说历史上是有名的河伯传说发源地……”
汪鹏飞默默掏出耳机带上,他这个工程师老爹,平生只爱过两样东西:自己的本质专业机械自动化,和神话历史。
等等,他早早去世的母亲也算一样吧?汪鹏飞心想,可是我妈是人啊……
听着耳机里传来的音乐,看着窗外不断飞逝而过,十分相似又分外无趣的景象,汪鹏飞只感觉眼皮越来越重。
“鹏飞你看,是风力发电机组,这就是你爸接下来一年的主要工作内容了。哦对了,儿子啊,这次你去的学校稍微有点差,但是你成绩不错,只要自己好好学习,到时候你考好点,找个大城市上大学,怎么样?”
汪鹏飞的爸爸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而后座的汪鹏飞,又趴在了行李箱上,早已沉沉睡去。
汪鹏飞的爸爸自觉无趣,打开了车载收音机,不断按动换频道的按钮。
“哒啦啦啦哒啦啦啦”
啪嗒。
“瀛洲市飞车抢夺团伙……”
啪嗒。
“本市风力发电机组安装建设正如火如荼开展中,目前……”汪鹏飞的爸爸来了精神,握紧方向盘,车子在沿海公路上驶向远方那越来越清晰的市镇。
3
汪鹏飞站在讲桌旁,心里咯噔一下子。
这县城高中的最后一年,好像不是很容易待啊,他一边心里这么想着,一边拼命思考,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促使他拼命思考的原因很简单,教室里这群正死死盯着他看的男同学们,没有一个像善茬,这所高中的校规,好像也不是很严厉的样子,那几个头发隐泛黄光,把校服裤腿改宽的男同学,总让他想起以前无意中看过的日本什么高中校园不良搞笑电影。
尴尬的自我介绍时间完毕,汪鹏飞小心地向给自己安排的座位走去,他如芒刺在背,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扎人的目光并没有消失。
半个月的时间过去,汪鹏飞也算安定了下来。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没有被揍,也没有被敲诈,但也同样,他融不进既有的同学圈子里。
很快汪鹏飞就明白了原因:来上这所高中的,大多数是本地渔民或者工人们的儿子,这高三一年,也是其中大部分人最后一年的学校时光,汪鹏飞和他们,就像海水和河水汇流,明明看似一样,却泾渭分明。
幸好每天都是孤零零上下学的日子,汪鹏飞早已习惯,他从小就跟着父母颠沛流离,十岁没了妈妈之后,更是一手承担起了家里的烹饪事务,比同龄人更能耐得住寂寞。
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嘛,还能怎么样?放学铃声响起时,汪鹏飞不屑地摇摇头,将耳机塞进耳朵里,提起书包。
也因此,他没能听到身后有人接近,他的肩膀被用力拍了一下,吓得汪鹏飞浑身一哆嗦,停下手机里的歌,他纳闷地回头看。
入目而见的,是三个只见过几面的人。汪鹏飞记得那是自己刚转学来的第三天,午休时这三个新面孔出现,他还以为是别班的人来玩,同学好心提醒才知道,这仨是早已经毕业的学长,但毕业之后他们好像也没别的好去处,就偶尔回学校来玩。
尤其这段时间,他们频繁出现在学校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或者物色什么人。
汪鹏飞平时谨小慎微,也没和他们多做过接触,不知道今天这三个在同学口中“叱咤风云的老大”,怎么会在这里。
俨然一副大哥样子的祁松长相很老成,这也许和他毕业之前已经留级两年,比身边的人都大两岁有关,此刻正和往常一样,摸着自己越发浓密的上唇胡须,上下打量汪鹏飞。
站在身材魁梧的祁松旁边,干瘦干瘦的毛子轩倒是一脸热情,刚才拍汪鹏飞肩膀的,看起来也是他:“汪鹏飞,你都来半个月了,咱们还没一起玩过呢,你几点回家,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就算给你接风了。”
……变种敲诈?汪鹏飞一边这么想着。他的眼睛和一直沉默不语,正在掰着手指骨节瞪着他看的狄鸿坤对上,急忙点了点头——祁松主事,毛子轩出主意,狄鸿坤一般只负责出拳头。
半个小时后,坐在饭店包间里的汪鹏飞有些后悔了。
他在这一桌子吆五喝六互相灌酒的学长们——可能是学长们吧?虽然都不认识,但在座的人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之间,简直就像一只小绵羊一样,人畜无害,格格不入。
他好像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叫来。自己大概就是那种小说里描述的“肥羊”吧?等一会付账的时候,他肯定就是那个掏钱的冤大头了。
汪鹏飞这么想着,四下里看看,想找一个跑得出去的空隙,却发现在场诸位经验丰富,竟是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还早就把他安排在正对门的桌子最里面,美其名曰“主客就该坐主位”。
汪鹏飞悄悄叹了一口气,开始心疼起这个月的生活费来。他心中一发狠,拿起桌上的排骨就啃:这他娘的是老子要掏钱买的,不吃白不吃!至于酒,那就算了,他怕他爸今天冷不丁从工程队回来,如果闻到自己嘴里有酒味……吃菜吃菜!
祁松眯起眼睛,回头和毛子轩对了个眼神。
“菜上齐了……可以付账了。”祁松突然站起来,其他人顿时没了声音,看起来祁松在这一帮人里,声望极高。
汪鹏飞叹了一口气,反正他也做好心理准备,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掏出手机,打开扫码支付功能,就打算站起来。
“那这个账,我现在就去付了……你们陪汪鹏飞好好喝一顿,他远来是客,咱们不能怠慢了人家,以后大家就是一起玩的好朋友了!”祁松接下来的话,让汪鹏飞瞪大了眼睛。
看看身边一个个本来在他眼中恶形恶状的“流氓地痞”,汪鹏飞先是纳闷,慢慢有些感动:这些人没想从我身上榨钱……他们是真的想和我做朋友!就算看上去像混混,这些学长也都是好人啊!
他笑了起来,接过毛子轩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带着呛咳声,他有些激动地开口:“……谢谢。”
4
海边栈桥旁,汪鹏飞扶着铁栏杆一阵呕吐,这才稍微清醒一些,转头看看正在木木地看着他的一个年轻男人,嘿嘿笑着,带着满嘴酒气硬凑过去:“哥哥,你好啊,我叫汪鹏飞,我是刚转学来的,你住在附近么?”
那身着一套工厂蓝色制服的男人看上去比汪鹏飞也大不了几岁,对突然接近的汪鹏飞,有些害羞和腼腆:“你好啊,我叫小何,我现在住中海的海……边,这次是回老家看看爹和娘亲。”
“我今天认识了好多朋友,我从小一直转学,从没认识过这么多朋友,我也有朋友了,哈哈哈哈!”汪鹏飞此刻灌了点酒,倾诉欲望强烈,也不管小何如何回答,对着小何一阵诉说。
那小何听汪鹏飞这么说,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汪鹏飞,笨拙地将手指叠了几叠,掐了几下,闭上眼睛一会儿,这才睁眼看着汪鹏飞,表情有些认真:“朋友是指真心和你交往,会帮助你,不会引领你走上邪道的人。”
“……什么?”汪鹏飞正转过头去絮絮叨叨地描述今天这场酒局,听到汪鹏飞这么说,再转头看时,却发现海边空无一人,只有白色的浪花,一浪浪拍打在海岸上。
5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汪鹏飞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最后散席前,祁松好像拿出来什么让已经喝迷糊的他签了。
他隐约只记得那祁松拿出来的,黑白两色的纸上写着“什么什么契约”,后来他还去海边发酒疯来着,认识了一个说话云山雾罩的小哥哥,但具体发生过什么,他睡了一觉起来,已经全忘了。
课堂上,汪鹏飞一边装作专心听讲,一边苦思冥想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他微微低头,掏出手机来看,原来是昨天才加好友的祁松发来的消息,他只来得及看清“差不多该试试……”几个字,消息就被撤回了。
汪鹏飞纳闷地四下看看,低头,汪鹏飞手中的手机就又震动起来。
“发错了。”
今天放学后,汪鹏飞并没有急着走,他隐约记得,昨天好像答应祁松他们,今天还要一起出去玩来着。果然,过了一会儿,汪鹏飞隔着窗户看到,楼下那校门口,晃晃悠悠走进来几个眼熟的身影。
汪鹏飞在教室里安静等着,门一开,看看走进来的这几张面孔,他微笑浮现在脸上:这都是昨晚一起喝过酒的兄弟啊。
夕阳照进教室里,给所有东西染上一层金色,祁松伸了伸手,狄鸿坤就走到教室门边,将门反锁上。
祁松率先走到汪鹏飞身边,拍拍汪鹏飞的肩膀:“汪鹏飞,来吧,给我们看看你的超能力。”
“什么?”汪鹏飞一脸纳闷。
“昨天你不是答应要入伙,也同意签下那个回报是‘无缘’的阳寿契约了?来啊,给我们看看,那个‘无缘’到底是怎么个无缘法。”祁松一脸笑容,两撇小胡子都被微微长出的横肉挤了起来,怎么看都像是已经接近三十岁了。
看汪鹏飞愣愣地没有反应,毛子轩也走了过来:“这张契约可是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呢,因为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才通过商量过后,一起决定让你签下这契约,你不会不打算继续跟着我们一起干吧?”
旁边的狄鸿坤放下手中的握力器,默默走了过来。汪鹏飞脸上见汗,手中拿着的钢笔被自己双手各执一端,紧张地说:“可是你们说的什么‘无缘’,什么超能力,我都没有啊。”
狄鸿坤眉毛登时立了起来,拳头在汪鹏飞肩膀重重一杵,汪鹏飞只感觉自己肩头一阵剧痛,等到狄鸿坤下一拳杵过来时,汪鹏飞下意识拿手中的钢笔挡了一挡。
啪啦。
狄鸿坤看看拳头上沾着的墨迹,又看看地板,再看看面前的汪鹏飞。汪鹏飞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地上,才发现自己的钢笔已经变成了零件,散落一地。他咕嘟吞了一口口水,不自觉地赞叹一句:“这拳法也太厉害了,直接把我钢笔打散……”
祁松突然猛地一拍手:“我果然猜对了!”
不等他继续说话,毛子轩麻利地走过来,从挎包里掏出一物,往汪鹏飞面前一送:“解开它!”
汪鹏飞看看被戳在眼前的这东西,原来是一把锁,锁很大,很结实,并没有钥匙。他疑惑地接过锁,用力拉了拉,精钢锁头纹丝不动,毛子轩在一旁小声提示:“心里想想你的‘无缘’契约!”
汪鹏飞心中念头刚起,手中那本来坚固得要命的锁,就“啪啦”一声,在他手中分解成了零件。
祁松再也绷不住,走上前来抱起汪鹏飞,另外两个人也有了笑模样,又是拍肩膀又是揉脑袋的。汪鹏飞愣了几秒钟,被他们亲昵的动作弄得有些害羞,嘿嘿笑着,看着自己的双手。
等等,他们让自己签下这个契约……为什么不是他们自己签?
汪鹏飞甩甩脑袋,不管这么多了,反正他现在终于也是有朋友的人,这让他很开心,至于自己拿这个契约,帮朋友做点什么事,那也是理所应当的吧?可是,要办什么事?
他看看身旁高兴的三人,心里又有些惴惴不安。
毛子轩看着汪鹏飞的表情,眼珠子转了转,一巴掌拍到汪鹏飞脑袋上:“你看你那点出息,不会以为我们打算让你去开银行金库吧?
这周末咱们要去山上秋游,那山上有个废弃仓库,里面有地下通道什么的,咱们一直想进去看看,但门锁了,所以你就派上用场啦。”
汪鹏飞听完才安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祁松在汪鹏飞身后,冲毛子轩举了举大拇指。
6
汪鹏飞这天回家,他爸却难得没有加班,待在家里,汪鹏飞看自己父亲对着锅灶发了半天呆,最后还是叹一口气,系上围裙做起了菜饭。
汪鹏飞的爸爸端起饭碗,看着狼吞虎咽的汪鹏飞,突然问了一句:“鹏飞,你是不是在这交到朋友了?看你最近开心了不少。”
汪鹏飞笑着点点头。
他父亲张口欲言,停顿片刻,这才斟酌着语句开口:“交朋友是好事,但是也要注意别交到坏朋友,我听工地干活的人说,瀛洲这几年有一帮飞车抢包的,好像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我的朋友不是那样的人!”汪鹏飞一巴掌拍到饭桌上,饭碗都跳了起来,他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父亲,心里想着:我的朋友们都二十多了,肯定不是他们。
他爸赶紧打圆场:“好好好,吃饭吃饭。”
7
瀛洲市虽然是个县级市,但出了那几条在海边的,繁华一点的街,就是大片大片的工业园区,再走远一点,则是连绵不绝的山。汪鹏飞背着一书包零食饮料,站在山脚下,看着山顶缓缓飘过的浓雾,皱了皱眉。
他身后有摩托喇叭响,汪鹏飞回头一看,原来是和他约好的祁松他们,一人或两人一骑,他们的摩托车全部没有牌照,而且看上去改动颇多。
汪鹏飞心里咯噔一下子,随后很快开解自己:骑摩托车的多了去了,总不至于是同一伙人。我的朋友们都二十多了,也不是十七八岁啊。
他完全不愿意想,自己父亲当时说的是“前几年十七八岁”。
为首的祁松不耐烦地按动喇叭,比平时看上去更加沉不住气,就好像一直期待的什么东西就要实现了一样:“上车。”
“祁哥,咱们这次去那个报废的地下隧道玩,不会挨骂吧?”风声呼啸中,汪鹏飞大吼着问前面驾驶座的祁松。祁松却不说话,只是再催了催油门。
摩托车停在半山腰,柏油路的尽头,这十来个人下了车,沿着草没及膝的野草中掩映的小路,钻进了山里。汪鹏飞前后都有人,他本来想开口说话,活跃一下气氛,却发现没人搭理他,几句话之后,他也只好偃旗息鼓。
路途中,他不时打量一下身边这些新朋友的脸,发现他们脸上的表情分外陌生:有人兴奋,有人紧张,有人跃跃欲试。
去地下通道玩而已,用得着这样?汪鹏飞心下暗笑,但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他太期待成为群体一员了,此时颇有些谨小慎微的从众思想。
走了有两个小时,汪鹏飞终于看到了前方那山石旁紧闭的大铁门。奇怪的是,这铁门前竟然没有铺好的大路,铁门上布满斑斑锈迹,门上的字也大多剥落。
这个地方看上去好像很久没人来过,汪鹏飞心下正在纳闷,身后的毛子轩却亲热地搂住他肩膀:“鹏飞,把门打开,今天咱们全靠你啦。”
汪鹏飞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上前去,摸着那锁眼锈死的巨大锁头,动了动念,心下暗想:无缘。
锁头发出“咔咔”几声响,巨响惊起几只林中飞鸟,一时间万籁俱寂,汪鹏飞只感觉自己被人按着头拖进树丛里,看着身边人紧张地望向那大铁门的视线,汪鹏飞也不敢问什么,只好和其他人一起蹲在树丛中。
过了好几分钟,祁松才试探着上前拉开铁门,高兴地欢呼一声:“没人,我就说老肖逮进去以后,没人会记得这个仓库的吧!”
他带头冲了进去,其他人也嗷嗷叫着,跟着跑进去,当然他们也没忘记拽着一头雾水的汪鹏飞。
在狭长且诸多分岔的甬道里摸索良久,终于毛子轩的声音从一条甬道里传了出来:“汪鹏飞,过来过来!”
汪鹏飞此刻已经拆了第二包零食,看着身边的人纳闷了好一会儿了,他们好像没有带零食,却在这山中通道里不断来回逡巡,拿着手电筒四下乱照,好像在找什么,听到毛子轩叫他,汪鹏飞吞下嘴里的薯片,含糊地回答:“来了来了。”
顺着声音走过去,入目所见越来越亮堂,原来毛子轩带了个大号的应急灯,此刻就放在地上,将这个甬道尽头的房间照的颇为明亮。汪鹏飞看着眼前崭新的,比他整个人都厚的铁门,抓着的薯片迟迟塞不进嘴里。
“来来,汪鹏飞,把锁打开。”祁松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汪鹏飞身后,看着铁门,眼睛里射出狂热的光。
汪鹏飞愣了一会儿,回过头,一脸认真地看着祁松:“祁松,你要我打开这个锁,难道……”
他话还没说完,祁松一拳就打在他脸上,剧痛让他的问句戛然而止,祁松拽着汪鹏飞的脖子,恶狠狠地说:“我,说,把,锁,打,开。”
汪鹏飞捂着嘴,满眼惊惶,毛子轩走过来拉住祁松的手,转过头对着汪鹏飞,和颜悦色,语气温软:“鹏飞,你当我们是朋友么?”
汪鹏飞呆呆地点了点头,挤了挤眼睛,把疼出来的眼泪挤了回去。
“现在我们这些好朋友要你帮个小忙,你现在有超能力了,而你这个超能力,是我们送你的,你不会不帮吧?”毛子轩仍然微笑着,但他脸上的笑,却让汪鹏飞心里发毛:“你要是不帮忙,那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汪鹏飞心里一悸,下意识手向后伸去,那铁门上有巨大的转轮,还有个颇为现代化的按键式密码锁,但汪鹏飞手轻轻摸到那铁门时,那密码锁哗啦就散了,掉落一地,转轮也只多撑了半秒,就“咣当”一声掉下来,铁门发出沉重的一声响,开了一条缝。
祁松一把推开汪鹏飞,伸手招呼早就摩拳擦掌的众人:“一起来把门拉开!”
汪鹏飞怔愣着站在原地,看着其他人一起用力,将铁门拉开一人宽。
入目而见的,是一摞一摞整齐码好的木条箱子。
“哈哈哈哈,机关枪,手枪,不知道有没有巴雷特和AWM!”
“那是外国枪,你吃鸡游戏玩多了吧!”
“要是早有这些枪,咱们骑车抢包的时候还怕什么!”
“还是松老大说的对,有了这些枪,抢银行都行啊!”
“咱们都得感谢汪鹏飞,对不对?”
“对对,如果没有汪鹏飞舍得十年寿命签下这个无缘契约,咱们也没办法这么轻易打开门啊!以后抢到的东西,可得给汪鹏飞好好留一份!”
“咱们得好好干几票大的,过上吃香喝辣的日子!”
“我说的对吧,老肖干走私那么久,会没有囤武器?老肖也是突然被抓没准备,枪子也吃的早,他要是有空回来拿这些玩意,还能被警察抓?”
汪鹏飞心中此刻翻江倒海:这帮人,原来就是那帮飞车抢包的!他们这应该是早就摸出来哪个被抓进去的道上人的武器库,只不过库门被锁,他们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才找了自己,用自己的阳寿换取能力,替他们开了这个锁!
站在门口,汪鹏飞却突然想起前几日在海边,那个穿着一身工厂蓝色制服的小哥哥,对自己语重心长说出的那句话。
“朋友是指真心和你交往,会帮助你,不会引领你走上邪道的人。”
8
将长长的弹链缠在身上,祁松一手拖着装长枪的箱子,一手拿着应急灯,走向铁门处。铁门那仅容一人出入的入口处,却堵了一个人。
是汪鹏飞。
他此刻脸上的神色再没有怯懦,单薄的身板站在那里,挡住背后大部分灯光:“祁松,把枪放下。”
“你小子,失心疯了?”祁松气得笑出声来,上前一把推向汪鹏飞。汪鹏飞手轻轻一碰祁松身上背着的弹链,子弹顿时扑簌簌解体落下,连带着的长枪都在箱子里粉碎成零件。
“是我给你们打开的门,那么我就不会允许你们出去,用这些枪害人。”汪鹏飞目光坚定,死死瞪着祁松。
祁松笑容僵在脸上,摸着自己的两撇小胡子,又重新笑起来:“哈哈哈……学生仔,真会说笑话。”
一边笑着,他一边缓步后退,站定之后,他双手一挥:“今天咱们兄弟有了家伙,正好还没人做靶子试试枪,以前咱们打人抢人都做过,手上可还没沾人命,今天就一人一枪,算交个投名状吧!”
汪鹏飞大惊失色,这么说,屋内这群人,这是想杀了他?与此同时,屋里的人们相互对视一眼,已经端起了手中枪械,扣动扳机。
哒哒哒哒哒哒哒——
火光伴随着巨大声响在屋子里回荡,硝烟充塞了所有人的视线。短短十几秒钟,众人手中的枪就只会咔咔空响,竟是把所有子弹全向铁门缝隙处站着的汪鹏飞射了过去。
硝烟散去,汪鹏飞摆出一个极为瑟缩的姿势,站在原地,两手前伸。
而他手前方一点,地面上堆得满满的,都是掉落在那里的弹头。
在场众人一时间愣住了,包括汪鹏飞,但很快,汪鹏飞脑袋里蹦出一个念头:“弹头是单一金属,怎么也会被我‘无缘’的能力影响的?莫非……”
祁松狞笑起来,捏了捏拳头:“看起来今天不弄死你,我们是没办法把这些枪带出门咯?行啊,那我们就先弄死你,你不是会用‘无缘’挡子弹么,那你试试能不能挡住我们的肉拳头。”
其他人纷纷嘿嘿笑着,放下手中的枪械,向门口走来。
汪鹏飞拔腿就跑。
9
陡峭的两面岩壁构成一个夹角,形成了汪鹏飞现在藏匿的小山谷,他惊魂未定,用力揉着已经肿起来的脚踝,嘴里喘着粗气。
只要再跑一会儿,能顺着下山的路再往下跑一段,那么自己的手机就有信号了。到那时候报了警,自己因为贪恋那虚无缥缈的友情,所惹出来的事,也不会变成弥天大祸吧。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在追逃过程中把脚扭了呢,他只期望对方找不到自己,让自己这脚腕上的疼痛能挨得住,他就算瘸着,也要爬下山报警。
不是这样的,他心里活动此刻分外激烈:真正的朋友,绝不是这样的!如果这次能安全回去,他要好好地跟好人交往,不再向以前那么内向了。
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嗓音。
“找到你啦——”
汪鹏飞嘴里发苦,看着对面小山谷的入口,之前围追堵截自己的人们正鱼贯而入。
头顶上的祁松一跃而下,将汪鹏飞踹倒在地,祁松踩住汪鹏飞的头,把他的脸踩进厚厚的腐烂落叶里。
头顶上,祁松的声音清楚地传进汪鹏飞耳朵里:“以前抢钱,打人,咱们都是一起,这次也一起,投名状都交了,以后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看起来我是无缘和他们有福同享了,因为,我就是他们的“投名状”。汪鹏飞被死死踩在地上想着,不一会儿,拳脚如雨落下。杀人,他们杀过人?他们准备杀了我?那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都别留手啊,不打死他,他报了警,咱们就都得关进去!”
汪鹏飞身体不算健壮,被揍了不知道多少下,很快他就感觉周身剧痛扯着他,向极深极黑的深渊跌落。他脑袋又重重挨了几下,意识仿佛游丝一般,眼看就要断绝。
突然,脑海中闪过一幕画面,那是一堆落在地上的弹头。
汪鹏飞在此时此刻,蓦地想到:如果子弹是被自己的“无缘”能力给挡住的,那么自己解除的,到底是什么?
子弹,和推动子弹的力量的联系?
那么,自己如果能做到这种程度,还能做到什么?
他打算试一试,反正自己眼看就是要被群殴致死的人了,试一试也不会少块肉。
无缘!
拳脚仍然如雨一般击落。
无缘!
拳脚只少了些许。
……无缘!
空间静止了。
10
过了良久,汪鹏飞才睁开肿成一线的眼睛,抬头看看。
众人站在他身旁,仿佛十几根木桩。
汪鹏飞忍不住呻吟一声,立刻就有手伸了过来,将汪鹏飞从地上扶了起来。
“汪施主,您没事吧?”
“没事才怪……汪,施主?”汪鹏飞忍住浑身剧痛,睁眼看去。
身边十几人脸上全无之前的戾气,有几人还在闭目垂泪,满脸内疚。为首的祁松更是满面自责,看着眼前被自己领头揍得不成人形的汪鹏飞,眼泪扑簌簌落下:“贫僧罪孽深重……”
“贫,贫僧?”汪鹏飞身躯踉跄一下,险些没站稳。
“刚才突然之间,我们众人受天地感召,尘缘尽断,想来是汪施主的功劳。”祁松哭罢,擦擦眼泪,双手合十:“滚滚红尘,欲望使吾等迷失,感谢汪施主不吝使用能力,切断吾等欲念,斩断与这尘缘的纠葛。
现下我等就要将你救下山,然后我们投案自首,期待早日出狱,到那时才好遁入空门,一心修行。”
其他人纷纷附和,脸上或多或少,有了几丝佛性,说起话来更是半文不白。
“不错不错,尘世间缘分已了,之前我们妄图抢劫钱财挥霍,现在想想,多么可笑,阿弥陀佛。”
“还有那女人,也不过红粉骷髅,阿弥陀佛。”
“妄图杀生更是不赦之罪,我当发宏愿,出狱之后为我之过赎罪终生,阿弥陀佛。只怕到时候没有寺庙肯收留我等罪恶深重之辈……”
汪鹏飞站在这一群不停阿弥陀佛的,熟悉的陌生人之间,抬起自己的手看了又看。
无缘,无缘……
他刚才斩断了这群暴徒同学们,和尘世的缘分?这群人现在这是被自己,给弄出家了?
11
一年后。
汪鹏飞将高中毕业证书珍而重之地合起来,和写的密密麻麻的那本同学录,一起放进旅行箱。
“儿子,你真的要去中海上大学啊,你的成绩,去首都也可以……”汪鹏飞的爸爸有些不满地说。
“这些年跟着你净转学了,这一年我好歹在瀛洲认识不少朋友,走的远了,那感情不就淡了?再说了,中海大学也不错的好不好。”只短短一年,汪鹏飞才十八岁,脸上却依稀有了些成熟迹象。
这一年里,他不再向过去那么内向,经过那事件,他也明白,朋友该交什么样子的,一念之间,他竟也交了不少好朋友。
他低头看了看双手,喃喃自语:“而且我还想去中海,找一个一面之缘的那个小哥哥,问问清楚。”
两人暂居的房子就在海边,此刻天空中乌云密布,隐隐约约有闪电划过,像一条河流,又像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