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寿:容错
1
干枯的河滩边长满荒草,此刻已经全部变黄,一阵冷风吹来,草丛被吹得低下去,露出坐在岸边石块上的项志坚来。
他把自己的领带胡乱拽下来,放在手里扯着。仿佛那是一条绞索。
他今天出门来这边的钢厂跑业务,犯了个大错,这份工作怕是只能做到今天了。项志坚看看自己本来笔挺、但在这草丛中打了个滚后沾满草屑的西装,自嘲地笑了笑。
老家中海现在也入秋了吧?也许该回去看看,去年过年就没回家……
身后的土路上有几辆车呼啸而过,项志坚静悄悄地坐在草丛中,万念俱灰,也没去管,很快,那块荒地上的高草丛中,传来清脆的两声响。
啪,啪。
项志坚疑惑地站起身,视线越过齐腰深的荒草,看向荒地中央。
那里有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正略带紧张地瞪起眼睛,看向地上那具穿着囚服的尸身,看到远处河边突然站起来的项志坚,下意识地调转枪口对准项志坚。
项志坚只感觉自己浑身一冷,双手触电一样举起来,胯间有些温热的东西正要喷薄而出。
“我我不是来劫法场的,我来这边跑业务,我路过的,我我我……”项志坚几秒钟从嘴里喷出了几十个字,正在拼命解释,那边走过来穿着警服的一个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几眼项志坚,回头做了个手势,军人们手中的枪放了下去。
“小同志,这里是……”
那中年警察人倒和蔼,看着急的眼泪都要流出来的项志坚,笑着点起一根烟,指了指身后,“这里我们经常征用,所以以后没什么事,尽量少来,行吧?”
项志坚大力点头,那中年警察看着项志坚失魂落魄地样子,摇了摇头,回去和其他人收拾起现场。项志坚转身就跑,跑出两步才想起自己公文包还放在河边,又转头臊眉耷眼地奔到河边,慌乱中一脚把公文包里的公司介绍资料和文件踢出来,扬得满地都是。
项志坚被自己弄得面红耳赤,抬起头冲军警那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低下头将掉落出来的资料一把一把往公文包里塞。
天上飘飘荡荡落下一张黑白两色的纸,正正落到河岸边散在公文包旁的文件上,项志坚这时才低下头,根本没注意到这一幕,只顾把地上所有纸张一股脑往包里搋。
2
高铁上,项志坚看看周围昏昏欲睡的人们,努力把自己整理文件的声音弄到最小。
工作还是没保住,但项志坚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决定先回中海市的老家,休息两个月再说。这样的话,公文包里很多东西,就没什么必要留下,所以他打算在高铁路途中整理一下,把不该留下的东西丢掉。
项志坚从一沓纸中抽出一张,轻轻“咦”了一声。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这张黑白两色的纸,这是从哪来的?怎么混进自己上个公司的业务文件里的?项志坚仔细看着纸,上面写着:
“契约书”
“今有阳间人士______,自愿贡献阳寿(尾寿)三年,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换薄赏(赏格指定:容错),签字_______,画押________”
“地府福利办己亥年十月廿四”
项志坚看着这纸,撇撇嘴,拿出笔来在纸上随意地写下名字,画了两笔。
闲着也是闲着,不是么?
那纸在项志坚手下发出一股向外挣的力,项志坚先是一愣,然后大惊失色想要按住那纸,却还是没有按得住,只能呆呆地看着那纸飘向车厢上方。他身旁也有乘客注意到了这一幕,小声的惊呼跟着响起。
一个火球呼地一下出现在高铁车厢里,立刻,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但火球出现得快,没得也快,等到乘务员端着灭火器冲进车厢,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乘务员警惕地眼神四下观瞧,和项志坚强装镇定的眼神碰上,项志坚赶紧做贼心虚地转过头,拿出手机戴上耳机,假装听起了音乐,心中一个声音却在怒吼:刚才那是怎么回事,那纸是什么情况!
项志坚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两下,他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摘下耳机,看着魁梧的乘务员。乘务员低头看向项志坚,嘴里的话让项志坚心惊胆战:“这位乘客,请问刚才的火是你弄出来的么?”
项志坚看看自己身边的人,他们正用指认犯人的目光一起盯着项志坚,那纸挣脱项志坚的手飞出去的速度并不快,至少半个车厢的人,都是这事的证人。
项志坚看无法抵赖,低下头,闷声闷气地回答:“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啊,好,那这次就这样,下不为例啊。”
听着乘务员变得和缓的声音,项志坚惊讶地抬起头,这事,就这么算了?
那乘务员仿佛比他更惊奇:“你刚才不是认过错了?那就行了嘛。”
3
项志坚回到家已经半个月了,在家里的地位,也顺利地从“整天心心念念的游子归来,每天都要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给他的乖儿子”变成了“整天就知道瘫在家里吃吃喝喝,不求上进的混小子”。
这天,他终于忍不住自己老妈的念叨,穿上暌违已久的西装——腰带扣变得有些紧,他使劲吸了一口气——漫步出门,去了老妈塞给自己的广告上写着的招聘会。
其实这半个月,他一直对高铁上发生的那件事有些在意,但苦于无处验证,正好在家也待烦了,所以才出门重新找起了工作,不然,天王老子也休想项志坚从客厅沙发上起来!
骑着的共享单车刹车有点松,项志坚有些心不在焉,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就那么晃晃悠悠地将车子拐进招聘会场,再往前是一个大下坡,自行车车速越来越快,项志坚这才察觉不对,用力一捏刹车,蹦地一声,刹车被项志坚捏断了,前方一辆汽车正要拐出来,项志坚无奈之下只能大叫一声:“躲开啊!”随后闭上眼睛。
自行车撞上汽车,发出尖锐的一声响,车身零件在那光滑如镜的车身上刮擦出大量痕迹,项志坚噗通趴在宽阔的车前脸上,将车头那个飞翔的小人雕像一脚踹断。
项志坚只感觉浑身血都凉了,忍着胸口一阵阵传来的闷痛,艰难地从这辆豪车上爬下来,对着豪车里惊愕地坐着还来不及反应的车主就是深深一躬:“对,对不起!”
那车主看上去四五十岁,面相有些凶恶,不像什么善茬,但下车以后,看了看自己一塌糊涂的车前脸,却只是盯着那破碎的车灯,打了个电话。
“喂,4S店么,我问一下,我的劳斯莱斯车标断了,灯坏了一个,还有漆毁了一半,全修好要多少钱?啊?不确定?你给个大概的数就行!”
“什么叫看了才知道,到底是一百八十还是二百四十万,你说清楚!”那车主愤愤地冲手机吼着,项志坚只感觉眼前发黑,脑袋里来来回回的就是一句话:自己上哪去弄二百万赔人家?
几辆车冲过来停在豪车旁边,下来十几个魁梧健壮,面相不善的男人,其中几个围在那车主旁边等他打完电话,另外的人朝项志坚走过来,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项志坚看着自己脖领子上这根比自己大腿还粗、上面还有黑压压纹身的胳膊,心中满是绝望:罢罢,吾命休矣。
那车主打完电话,看着被手下拽住脖领子,瘪着嘴瑟瑟发抖的项志坚:“你还在这干嘛?”
项志坚哆哆嗦嗦地举起手:“我撞坏了您的车……”
“你刚才不是认错了?那就没你事了,看你这个样子,小伙子今天是来招聘会的吧,好好去吧,你们这些小子,拽着人家衣服干嘛,松开松开。”
那车主说完话就扭过头不理项志坚,这让项志坚如坠五里雾中:就这样?
他身旁那些手下模样的男人们也一脸惊奇:大哥今天转性了?
但命令已下,项志坚的衣服也被松开,他不敢看身旁男人们凶恶的眼神,转身溜进了招聘会场。
隐隐约约的,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4
招聘会场转了一圈,项志坚有些失落,现在的单位要求的学历和工作经验,着实有些过分了吧?随着人群转来转去,很快就到了会场闭馆前十分钟。他挠挠头,没留神和身边的人撞了下肩膀,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把身后那家单位的桌子撞翻了。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看着忙不迭捡地上散落材料的项志坚,那招聘负责人眉毛一拧就要发作,项志坚一边努力捡拾着地上的材料纸,赶紧低着头下意识说了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
那负责人拧着的眉毛松开了,走过来和项志坚一起捡地上的材料,随口宽慰项志坚:“没事没事,知道道歉就好了。”
项志坚抬起头看了一眼和眉善目的负责人,心中突然有个很大的声音响起:“容错”!那个契约!自己拥有的那个契约,可以让自己被容许犯下任何过错,只要道个歉就可以!
将手中那把求职者的面试简历放回桌上,看看那负责人开始收拾起桌椅,貌似已经收集足够面试简历的样子,项志坚突然福至心灵,抓起桌上那厚厚的一叠简历,三两把撕成碎片。
“哎你……”那负责人听到撕纸声,回头一看,鼻子都气歪了,但项志坚的声音却快速打断了他。
“对不起,我的错!”项志坚用力一鞠躬,他心里也捏着一把汗,但冥冥中他觉得,这事能成。
那负责人停滞了几秒钟,摇了摇头,无奈地说:“算了算了,你都认错了,那也……可是现在简历都没了,今天是招聘会最后一天,这让我们明天怎么搞二次面试……”
“这不是,还有一张么?”项志坚慢慢抬起身子,从包里施施然抽出自己的简历,放在桌上。
不等负责人说话,项志坚站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看向四周他原先只敢仰视的好单位招聘处,捏住了手里自己的一沓简历,迈步走了开去。
5
项志坚进入了梦寐以求的这家建筑公司的采购部工作。
他学历和工作经验有些不符合要求,但这公司辛苦在招聘会上拿到的简历全部被撕掉,只有项志坚一个人的简历留下,公司方也只好捏着鼻子对项志坚一个人进行面试的复试。
复试会场,项志坚磕磕巴巴地回答让面试考官们纷纷皱起眉头,但陈述完以后,项志坚总是会跟上一句:“对不起,我错了,我回答得不好!”
过了几天,瘫在家里的项志坚,就拿到了这家公司的录用通知。
进入公司后,项志坚才发现招聘会严卡要求,还真挺对的。这份新工作他上手一脸懵,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是大错常有,小错不断。
但只要有“容错”契约在,一切都不是问题。
时间一晃就是两年多过去,项志坚对工作慢慢得心应手起来,这段时间他总是能听到风声,说是项志坚从进公司以来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可能要给他升职。
而这一天,自己过去接触过的一个客户,突然私下找了项志坚。
项志坚答应了对方,一个人来到约好的这家会所。他对这会所之前也略有耳闻,据说光一年会员费,就够项志坚赚一辈子的。他抬头看看这会所奢华又低调的招牌,自得地笑了笑:看起来以后自己可能会更多出入这类地方了。
坐在温暖的包厢里,项志坚却觉得浑身发冷,他看着桌面上那大额支票,不敢置信地问:“你说,多少?”
“五百万。”那老客户回头看看坐在沙发那边的男人,转过脸来冲着项志坚,满脸堆笑,“你是这次竞聘经理,缺什么,我们给你弄,有谁挡着你的路,我们给你解决,只要你答应以后都采购我们送过来的钢筋和水泥,一切好说。这钱你先拿着,以后合作的机会有得是。”
项志坚看看沙发那头的男人,他认识这人,是前两年他去招聘会时撞坏豪车的那车主,那人从进包厢就没说过话,只是解开自己西装扣子,露出背心下遮不住的纹身,一边慢慢啜饮杯中醇酒,一边斜睨着项志坚。
项志坚看着眼前的支票,嗓子有些发干。
这次公司里承接了贫困山区的大型桥梁和隧道工程,确实是需要一批质量较好的钢筋水泥,如果项志坚接下来走马上任,也确实是能对之后公司选择哪家钢筋水泥厂家供货,起到很大的影响力。
但是,只是这样,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多钱?
那车主将杯中酒一口喝干,慢慢把支票往项志坚身前推了推,缓缓开口:“我老狄,向来对朋友够义气,你要是把我当朋友,以后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要是不把我当朋友……”
项志坚捏着支票,左思右想,最后扔下一句话“我,我回去考虑一下给你们答复”,就放下支票,从包厢里落荒而逃。他那老客户,和那豪车车主,却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没挪动屁股,只是对视着笑了笑。
6
项志坚回家路上查了一下那豪车车主名下的公司,他抓着手机,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坐在出租车后座上,无意识地拽着自己的领带,像是拽着一条绞索。
项志坚此刻心中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
这家公司供的建筑材料,绝对有问题!
虽然现在看不出来,搞不好造桥修隧道的这几年也看不出来,但这种工程的责任是终身制的,一旦以后出现质量问题,自己可能就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五百万,而且是一开始就给自己的五百万。
自己辛苦工作这几年,别说五百万,就连这钱的一个零头都没有攒下来,倘若自己有了这五百万,那车子房子,老婆孩子,就可以正式提上日程了。
而且,自己还有那契约。
“容错”契约。
如果自己应下来对方的要求,那么自己不但有钱,以后在中海市,恐怕也是有权有势的一号人物了。
“司机师傅,停一下车。”项志坚突然开口,出租车司机应声停下,项志坚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繁华的市区,看着那一家家琳琅满目的奢侈品店,看着看着,咬了咬牙。
他在车窗后对司机说了句什么,司机转动方向盘,出租车缓缓转向,驶进车流之中。
7
两个月后的这一天,项志坚下了班,收拾一下自己独立办公室里的东西,夹起公文包,迈步走出公司大门。
门口有个男人,看上去好像在等着项志坚,项志坚面色如常,走到那年轻男人身边,不等男人开口,就张嘴说了一句话:“你好,我错了,再见。”
那男人张开的嘴定格了几秒钟,一脸大惑不解:“你没事跟我道哪门子歉?啊,我叫王山,找你有点事。”
项志坚看看这叫王山的男人,点点头,边掏车钥匙边说:“那咱们边走边聊?一会就晚高峰了,堵车可不得了。”
停车场里,几个面相凶神恶煞的男人看到项志坚,赶紧围了过来,项志坚对王山露出歉意的眼神,走过去对那几个男人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几个男人愣了愣,将手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放回身侧,对着项志坚和颜悦色地说两句话,就走开了。
王山眯起眼睛看着项志坚走回来,打量一下他,一开口就把项志坚吓住:“你是不是捡到一张‘容错’契约?”
项志坚张开嘴看着王山:“你怎么知道?”
“看你这样子,好像没少用这张契约。”王山没有搭项志坚的话茬,他看看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缓缓开口,“阳寿契约这种东西,本身没有善恶,只有能力,拥有能力之后,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可就全凭签下契约的人的想法。但是,契约的能力也不是无限的。这张‘容错’契约,只能容错……”
“不能容罪,是吧?”项志坚促狭地接话,让王山再度卡壳,项志坚嘿嘿笑着,晃动手中的车钥匙,“我就知道这契约哪里有问题,而且我猜,这契约是不是前一任主人死了,才轮到下一个人拿到?那这前一任契约主人,是错误理解了这契约的能力范围,后来跑去违法犯罪了吧?”
王山点了点头,项志坚这才长出一口气:“我就说,那天在那草场,有枪毙犯人的,然后我就莫名其妙拿到了这张契约……”
“放心吧,我虽然赚得不多,但是有些事,我不会做就是不会做。”项志坚按动手中的车钥匙,停车场深处一辆电瓶自行车闪动两下车灯,项志坚挺起胸,单薄的身躯看起来涨大了不少,“而且只要有我在,就没人能从我手底下干出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情来。”
“我们公司这个采购经理的职位,这几年抓进去几个,莫名其妙的死了失踪了几个。”项志坚看着远处还在朝他这边看的那几个男人,看看他们明显揣着东西的衣服兜,不屑地笑起来,“幸好我有这契约,就算我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拿枪带棒找过来,道个歉我就能脱身。”
他一偏腿上了电动车,看看王山:“你去哪,我带你一程?”
王山有些赞赏地看了一眼项志坚,又回头看看远处刚刚亮起的路灯下那几个男人,摇摇头:“我还有点事,祝你工作顺利,生活美满。”
项志坚刚要回话,手机就响了,他接起电话一脸苦相:“喂,老婆,是是是,我知道今天是恋爱第一百天,我记得我记得,礼物?这个……我错了我错了……”
项志坚一边道着歉一边脚蹬着地,将电瓶车推出停车场,只来得及和王山挥手告别。
王山看着项志坚一溜烟骑车远去,转过身看看那几个也要走开的男人,咧开了嘴。
他捏了捏拳头,冲街灯下那几个男人走了过去。
8
三个月后。
“本市破获一起黑社会性质团伙作案,逮捕狄某某为首的黑恶势力成员……据帮助警方抓获该团伙的热心市民王先生透露……”
项志坚的女朋友关掉电视,看着在沙发上累睡着的他,气不打一处来,拧着他的耳朵,声音大起来:“明明是谈恋爱半年纪念日,你不给买礼物也就罢了,老娘做饭你竟然还敢睡觉,过来打下手!”
“我错……”项志坚习惯性的一句道歉就要开口,却戛然而止,他梗起脖子,带着笑意顶了回去,“菜明明是我摘的,你别趁我睡迷糊了就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啊!”
“哟呵,几天没收拾你是要造反?”
“啊?今天就要让你知道知道,这个家谁说了算!”
“……今晚你睡沙发!”
“……老婆,我错了……”
“哼,这还差不多!端菜!”
小小的房子里温暖如春,屋外寒风呼啸,夜空下星星点点的灯火,装点起了这个城市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