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寿:旧梦
1
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纪伯然呆呆站着,任凭树枝里藏着的知了拼命叫嚷,轰炸他的脑袋。他额头上还有前两天骑自行车摔到路边留下的伤疤,虽然已经结痂,但纪伯然也养成了没事去摸一摸的习惯,天气很热,汗水总渗进伤口里,所以伤口好的很慢。
凉风吹过树下,赶走一些暑气,纪伯然眼神仍然迷茫,他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些什么东西。他看看自己的手,脏兮兮的手看上去更像小兽的爪子,指甲里都是黑泥。
纪伯然的爸爸前几年刚下海干起了建筑承包商的活计,这九几年,大家手头都有了一点钱,开始寻思起盖房的事情,纪伯然的父亲毅然决然辞掉体制内的工作,去工地土里来泥里去,忙得孩子都顾不上,好歹也挣下一点家产。
而纪伯然的母亲遵循“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想法,还在单位里勤恳工作,于是纪伯然没了管束,将家门钥匙挂在脖子上,整天就知道四处跑,这放了暑假,更是如同野马出笼,每天睁开眼玩到天黑。
但纪伯然却没怎么体验到“万元户”家庭小孩的快乐,因为家里管他甚严,每天的生活费只有少得可怜的两块钱——这还是包含一顿午餐的钱。
纪伯然挠了挠身上,母亲从地摊买到的,三块钱一件“大甩卖衬衫”的料子很硬,虽然自己老妈当时喜滋滋地和他说,这料子可是纱的,质量可好了,但纪伯然始终觉得,自己身上这衬衫的料子,和最常见的那种窗帘颇为相像。这衣服穿上就让他浑身发痒,总得挠。
也许是哪家裁缝厂里的职工监守自盗偷出来的窗帘布料,拿来改成衬衫摆摊甩卖也不一定,九几年的时候这事可真……纪伯然突然一愣,自己怎么会想这些无趣的东西?
“纪——伯——然——”身后有熟悉的小孩嗓音叫纪伯然,他听着着声音,疑惑地回头看看,脏兮兮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来。
“舒——畅——,屈中平——哪儿去啦——”
骑着自行车的小男孩和纪伯然年纪相仿,利落地从女式自行车上跳下来,车子放倒在地上。
这自行车看上去年头不小,脚撑早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舒畅走过来兴奋地拍拍纪伯然的肩膀:“屈中平来不了了,他被他妈抓到偷跑出来和我们汇合,自己下了军令状,要写完暑假作业才能出来,不过他说,要是咱们真的能找到那个宝藏,他家里的小霸王游戏机,这个夏天随便咱们玩!”
“真的?”纪伯然眼睛都瞪大了,屈中平可是有一两盘市面上见不到的游戏卡带的,之前屈中平一直暗自珍藏,现在竟然肯把这当作奖励拿出来,这只铁公鸡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屈中平一向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规则对他来说就像与生俱来需要遵守的东西,说是要写完暑假作业才出门,那这一两个周,纪伯然和舒畅估计真的见不到他了。也难怪这小子后来去了纪委工作,一路顺风顺水。
……纪伯然困惑地摇了摇脑袋:纪委?那是什么?
2
天色已经擦黑了,今天风不小,将海浪刮成一条条长长的白线,一波又一波,打到岸边。
纪伯然和舒畅两人来到的,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海滩,这里远离中海市中心,虽然中海市中心,这时候也只有那么几条街繁华。
纪伯然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海岸线,盯着海边那断崖喃喃自语一句:“谁也想不到以后这边的海景房要三万一平米吧……我那点工资攒下来的首付,恐怕只够买这里一个厕所……”
“对啊,当年要是在这里买房……啊,纪伯然,你看!就是那块大石头!”舒畅很快转了话题,指着远处一块酷似人形的石头。
纪伯然顺着舒畅的手指看过去,心中隐约起了一些怪异的感觉。
“这石头就是屈中平说的那个,那个什么……”舒畅卡了壳,用力拽着剃得只剩一点点的头发,拼命想回忆起这石头的名字。
“望夫石。”纪伯然看着这人形的石头,突然在这大热天打了个冷颤,心中像是想起来什么,但仔细去想,又什么都没有。很快,他想起来屈中平许下的奖励,眼神再度跃跃欲试起来。
纪伯然回头看向舒畅,眉毛一挑,意思是带来了么?
舒畅看着纪伯然,奇怪地笑了笑,从背后解下书包,手伸进去掏了掏,脸色突变:“咦,怎么没有?”
“你没有带鸡?”纪伯然突然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虚幻,他明明记得舒畅听了屈中平的说法以后,从家里将那只用来做晚饭的鸡带了出来,然后,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来着?
两个小孩面面相觑几分钟,纪伯然忍不住开口骂出了声:“舒畅你个王八蛋,咱们明明都说好的,找到这块石头,用鸡血引出那个猜谜妖怪,然后就可以拿到宝藏了!”
“我……”舒畅此时却闷不做声,任凭纪伯然骂着自己。
一通臭骂以后,纪伯然气哼哼地跨上自己的自行车,转身就走,也不管舒畅是否跟上。舒畅看着纪伯然远去的身影,眼神中露出一丝释然,长长出了一口气。
此刻明月将将跃出海岸线,将海边照得清冷一片,那块人形石头的影子在地上扭动两下,石头动了起来。
“小朋友,你为什么要骗自己的好朋友,说没有带祭品来呢?”好听的女人声音从舒畅背后响起,舒畅却丝毫不吃惊,拉开书包,掏出里面放着的几本书,将下面的夹层露出来,里面赫然躺着一只被捆得死死的公鸡。
那女人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吃惊:“咦,你……”
3
纪伯然醒了过来,看看日历,十一月十六号,周六,不用上班,他把手机息屏,闭眼,睁眼。
眼前一片昏暗,纪伯然心中暗想:自家那破窗帘可没有这么好的遮光效果,今天估计是阴天吧。
想想梦中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纪伯然脸上泛起苦笑:如果那一天,他像梦里一样没有摔断腿,那就真的太好了。
他小时候那次和舒畅出去,是去探险来着,他们听了某个传说,兴冲冲地带着舒畅从家里偷出来的一只鸡去到了望夫石那里,后来发生的事情纪伯然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自己好像害怕什么,跌落那海边的悬崖,摔断了腿。
纪伯然的父亲知道后非常自责,草草转让自己手里的生意,照顾了纪伯然两三年,但纪伯然还是留下了病根,自那以后走路就有些跛,他家本来小有余钱,这么一折腾,家里的钱给他寻医问药折腾了个干净,自那之后一蹶不振,自己父亲去世前两年,还在外地打工还债来着。
纪伯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昏暗的屋子里,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自己租的这个单间,有这么大来着?
他掀开被子下地,只走了两步,就咣当摔倒在地上。
纪伯然趴在地上,想不明白:怎么摔的?他看看自己的腿,吃了一惊:腿伤比原先严重的多,一条腿比另一条细上整整一圈,脚跟处还有很深的伤疤。
门外有声音响起,一个人走了进来,按亮了灯,轻轻扶起纪伯然:“少爷您没事吧?”
纪伯然被这陌生人吓得浑身一哆嗦:“什么,谁,少爷,我?”
“少爷您睡迷糊了吧。”那身着管家服的男人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落地窗外漂亮的景色立刻映入纪伯然眼帘。纪伯然艰难地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窗外的美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突然闷哼一声,捂住脑袋。
“老宋叔,没事了,你先忙去吧。”过了两分钟,纪伯然才开口,那管家立刻静悄悄走了出去。纪伯然只感觉脑袋里记忆如潮水般灌进来,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自己的腿不是小时候摔断的,而是少年时代跟人争勇斗狠被切断了脚筋,那之后自己家里资产像滚雪球一样越变越多,但他的腿还是瘸了。
至于舒畅……纪伯然拍拍脑袋:他依稀有点印象,那是自己儿时的玩伴,记得当年因为那事他和舒畅生气,那之后渐渐就不再往来,加上纪伯然父亲生意越做越大,后来升初中时搬家转校,两个人就断了联系。
怎么做了这么个怪梦,纪伯然摇摇头,起床一瘸一拐地走向卫生间准备洗漱。还没等他想明白,自己手机就接到了一个好友申请。
狗日的,是我。
这陌生账号只发来了一句话,纪伯然鬼使神差地通过了好友申请,对方立刻发来了视频邀请。纪伯然将手机放在宽阔的洗手台上,按下接通键。
纪伯然刷着牙看向手机屏幕,屏幕里那人和他差不多年纪,但很瘦,瘦得形销骨立,但眼睛却极有神,穿着一身病号服,半躺在病床上看着纪伯然身边的背景,嘿嘿笑着:“不赖啊纪伯然,你爸真是一号人物,看起来你家现在挺趁钱。”
“你特么谁啊?”纪伯然不悦地开口说。对面那人愣了愣,盯着纪伯然两条腿仔细看了看,小声骂了一句:“娘的,这不还是跛了脚么……”
纪伯然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手中电动牙刷啪地甩在手机屏幕上,他最恨别人提到他这条瘸腿,眼前人看起来有些眼熟,但肯定还没熟到可以和他如此肆无忌惮的份上,纪伯然拿起屏幕已经有裂痕的手机,死死瞪着屏幕:“我再问一遍,你特么是谁?在哪呢?你要有种就告诉我你在哪。”
“……哈哈哈,明天我就告诉你。”那男人沉默一会儿,笑着回答。
“行,你说的,你可别反悔。”纪伯然眉毛竖了起来。
这一天纪伯然心里都憋着一股气,早早就睡下,心里想着,明天找两个保镖去把这个取笑自己的男人打一顿,他可不管对方得了什么病,反正他有钱,赔得起。
4
“老纪,老纪,发什么呆啊!”同行人拍拍纪伯然的肩膀,纪伯然茫然回头,看着对方肥硕的脸,好一会儿才笑骂一声:“去你的罗胖子,你是看咱们快吃完了,怕我不付账?别怕,哥哥我别的没有,钱有的是,这顿饭再加上一会儿去网吧通宵的钱,全算我的!”
夜市喧闹的声音这时候才进入纪伯然的脑袋里,他摇晃一下脑袋,看看四周,烧烤摊上摆着的小台历上,“2001年”的字样鲜红耀眼。他再看看身上穿的初中校服,和手里捏着的肉串钎子。
“初三六班班主任,那个姓胡的就是个傻X,我女朋友她总是让老胡训,兄弟们,有空你们得帮我揍那个胡维扬一顿!”罗胖子举起酒杯,像模像样地说狠话。
纪伯然却笑了起来:“你说徐悦?我怎么听说她男朋友不是你,是一个高中的谁谁……”
罗胖子瞪起眼睛,五官挤在一起:“老子要是帮她出了头,揍那个胡维扬一顿,那我追徐悦不就一句话的事?你还说我呢,纪伯然,你家挺有钱,混的也还可以,可你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吧!”
纪伯然也瞪起了眼睛,少年最怕攀比,他冷笑着环视身边烧烤摊摆的桌子,选定目标后,将桌上啤酒咕咚咚灌进肚子里,站起身来:“那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泡妞大师!”
他壮起胆子,走到烧烤摊另一头,十几个人围坐的大桌子那里,拍了拍最好看那女孩的肩膀:“你好,你能做我女朋友么?”
这一桌男女有一半穿着的都是高中校服,但各个看上去都不像善茬,那女孩还没说话,她旁边一个剃着秃头的男孩就站了起来,斜眼瞪着纪伯然:“你哪个裤裆里钻出来的?赶紧哪来的回哪去!”
纪伯然一下子眼睛都红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跟自己勾肩搭背吃饭的同学,此刻却都把头转了过去,避免面对他的目光,更有几个同学,转过身就走。
他听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跳,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他眼光落向对方桌上,那里摆着几瓶啤酒,纪伯然猛地往前走了一步,身后就去抓酒瓶。
他的手被人牢牢抓住,身后有人笑着打圆场:“对不起,我同学喝多了,喝多了……”
纪伯然挣了一下没挣开,回头看了一眼,惊讶地说:“你特么谁啊……舒畅?你怎么在这?”
他和舒畅小时候亲密,可也好几年没见过了,纪伯然想不明白,舒畅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舒畅一边陪着笑,一边往回拽纪伯然,那边十几个男女却没搭腔,只是冷冷看着纪伯然被舒畅拽回那边桌上,不时还交头接耳小声说几句话。
此刻这边纪伯然的同学已经跑了个干净,只剩残杯剩盏。舒畅拉着纪伯然坐下,苦口婆心地劝:“你说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火气还这么大,这群小屁孩,招惹他们干什么!”
纪伯然闷闷点头,心下也想:对啊,我都三十好几了……不对,我十六岁,正上初三啊?
他抬起头,却看到舒畅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纪伯然,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吐出一口气:“老子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就这事一直过不去,今天不管怎么,我得把这事给你办圆满了。”
纪伯然迷茫地开口问:“你这云山雾罩的,说什么呢?”
舒畅却不理他,看着那边摩拳擦掌要走过来的高中混混们,他抓起桌上放着的烧烤钎子,回头冲纪伯然笑了笑:“明天记得到医院看我!”
余音未落,舒畅一把铁钎子扔出去,砸在高中混混们身上,接着他猛地站起身,转头就跑。那些被激怒的混混们嗷嗷叫着冲出去,竟把原先的目标纪伯然晾在原地。
纪伯然纳闷地摇摇头:这舒畅好久没见了,怎么这次一来就帮他这么个大忙?
热闹的夜市里,纪伯然拿起桌上已经变凉的烧烤,默默吃着,他看看身边空荡荡的座位,嗤笑一声:这群人,真就是教科书级的酒肉朋友啊,以后看起来自己该收收心,好好念书了。
5
纪伯然醒了过来,他下意识拿出手机看一眼,十一月十七号,周日。
他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这才起床洗漱,看着落地窗前的景色,他掏出手机,按下视频通话的邀请。
那头立刻接通了,舒畅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看着纪伯然,欣慰地笑:“老纪,怎么样,腿好了没?”
“我腿没坏过啊……不对,舒畅,你还在市立医院对不对?你等着我,我现在就过去!”纪伯然隐约明白了什么,他挂断电话,立刻去车库开了一辆车,直奔市立医院。
在车上,他努力回想自己过去的人生经历:顺风顺水,春风得意。父亲的房地产生意越做越大,自己初中瞎混了几年,初三想通了,努力上学,艰难进了高中,父亲交了几十万择校费,那之后自己更加刻苦,考上了不错的大学,留学,毕业,接了家里的担子。
一切都很顺利。
但纪伯然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以前没这么顺利。
他隐约记得过去两天做的梦,梦里的他在现在这个年纪,有两个截然不同,但都算不上好的人生。
那现在的人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6
病房里,舒畅看着自己床头挂着的一堆输液袋,盯着输液袋上的生化危险品标志发呆,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嘿嘿笑了两声。
病房门被人粗暴地推开了,纪伯然走了进来,看着病床上的舒畅。舒畅也看着纪伯然,尤其用力看了两眼纪伯然的双腿,这才长出一口气,慢慢躺回到床上。
纪伯然刚要张嘴,舒畅却伸手打断他,清清嗓子,舒畅虚弱地开口:“老纪,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纪伯然呆了一呆,点点头,在舒畅旁边坐下。
“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的事情么?”舒畅开口问,纪伯然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咱俩小学三年级之后不是断交了来着,到后来初三那年才重新和好的。”
舒畅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嗯,在现在你的人生里,大概是这样没错,可是之前……”
舒畅脸上露出浓重的自责神色:“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个暑假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不等纪伯然回答,舒畅就一股脑说了下去:
“那时候咱们打听到海边有块望夫石,传说里,那望夫石其实是一只妖怪,只要给那望夫石带去一只活鸡,用鸡血浇到望夫石身上,就能让望夫石活过来,然后就可以把鸡献出去,换回想要的宝藏。”
“在过去的人生里,我们真的做到了这件事。”
“但是,那望夫石阿姨其实很讨厌被人用鸡血淋,”舒畅呵呵苦笑着:“所以那天晚上她活过来以后吓唬咱们俩来着,咱俩哪见过那阵势,我原地吓晕,你就吓得掉到悬崖下面去了。”
纪伯然心中巨震,随着舒畅诉说,那仿佛荒诞又陈旧的梦一样的记忆重新冲进他的脑海里。
“后来你家因为这个事情一蹶不振,你更是跛了脚,我……我对不起你。因为这个事情,一直是我主动说要去,我应该担负起责任来。”舒畅隔着医院的毯子摸了摸自己的腿,继续说道:“幸好,那望夫石阿姨不是什么坏人,在我长大以后,我又去找过她一次,而她告诉我,有人有办法能弥补我的过错,但付出的代价,可能很大。”
“我当时虽然愧疚,可是听到‘代价很大’,就很害怕,所以一直没去望夫石阿姨指点的那个王半仙那里,可是后来……”舒畅指指自己身旁挂着的化疗药袋,一脸的如释重负:“得了这个病,命都快没了,还不赶紧把自己过去的错解决,可不是我能干出来的事情。”
“我后来拿到的那个契约叫‘旧梦’,那王半仙告诉我说,由于我寿命无多,这张余寿换来的‘旧梦’契约,其实很难改变过去的现实。即使真的改变了过去,现实也会以更加凶猛的势头,把反噬报回来。而且,只能用三次。”
“第一次使用,我避免了你摔下悬崖,但你也和我形同陌路,不过没关系。但是后来我又知道你的腿比以前更瘸,才想起那王半仙说的话。”舒畅眉头皱了起来,但很快舒展开:“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明白那契约的作用机理,腿是一定要断的,即使不让你小学断腿,中学你的腿也会被那群混混打断,可,腿一定要断,却不一定非是你的腿。所以第二次使用‘旧梦’契约,我进入了你的初中时代……”
舒畅说着,掀开了盖着的毯子。
纪伯然眼睛瞪大,看着舒畅粗细不同的两条腿。原来舒畅是代替自己断了腿,才给了自己平安顺遂的人生?
舒畅接着说了下去:“我都快死的人了,断条腿怕什么的?我……”
纪伯然突然走过去,用力抓住舒畅的手:“不行,舒畅,你说的轻松,可是你改变了过去,也就是说,你初中腿就断了。要是没断腿,你至少还可以开开心心过二十年好日子,然后才病发,这样不对!你说那个‘契约’可以用三次?这第三次你就回去,回去我们小学的时候,不要再改变过去了!”
“喂喂,你可想清楚了,要是不改变过去,你现在的亿万家产可就都没了,你还得变成一个跛子。”舒畅轻笑着问。
纪伯然用力点点头:“没关系,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要跟你去探险的,我摔断腿也和你无关,你不用这样的。”
舒畅盯着纪伯然好久,这才欣慰地笑起来:“我的决定果然没错,那我第三次‘旧梦’契约,也想好怎么用了。”
7
三个月后。
中海市的墓园远离市区,依山而建,十分静谧。纪伯然穿着黑西装,看着舒畅的骨灰盒被工人放进墓穴,盖上大理石盖子,盯着墓碑上舒畅的笑脸,一跤坐倒,眼泪落了下来。
正哭着,背后有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就是纪伯然?”
纪伯然回头一看,眼前是个年轻男人,一脸的惫懒神色,在这秋风萧瑟的天气里,还穿着一双拖鞋,此刻正低头打量纪伯然。
“你是谁?”
“哦,我叫王山,我受他所托,来问你一件事。”这个叫王山的男人指指墓碑,接着说:“你希望他活下来么,不管以什么方式?”
“你能让舒畅活过来?”纪伯然从地上猛地站起来,去抓王山的衣领,手却被王山牢牢抓住。王山眯起眼睛,慢慢地说:“活‘过’来,这不太可能,我是问你,你想让舒畅活下来么?”
“……想。”
“不管以什么方式?”
“可以。”
“即使会让你比其他人少点东西?”
“可以。”
“答应的这么干脆,不再想想?”
“不想了,可以就是可以,就算用我的命去换,也可以。”
王山笑了起来。
“好。”
他轻轻拍了一下纪伯然的胸口,纪伯然只感觉自己心脏一缩,像是被取走了什么东西。
“舒畅的契约第三次使用,就此完成。”
8
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纪伯然呆呆站着,任凭树枝里藏着的知了拼命叫嚷,轰炸他的脑袋。
“纪——伯——然——”身后有人叫他,他回过头,开心地笑着,看着眼前年纪相仿的小孩,和小孩身后的那脸色有些苍白的中年人。
“舒畅,舒畅,你来了。”纪伯然开心地过去拉着舒畅的手,两个人唧唧喳喳地交换着昨天看的电视里动画片的细节,跨上自行车,纪伯然心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那人。
那男人冲小纪伯然做了个鬼脸,很孩子气。
纪伯然开心地笑了起来,眼泪却也流了下来,他拿脏兮兮地袖子擦擦眼泪,转身上车,和小舒畅骑车离去。
“以后我就活在你的梦里啦,纪伯然。”那男人对纪伯然小声说着,不管他听不听得到。
9
纪伯然醒了过来。
他瞪着高高的天花板,拼命去想,却死活想不起做了一个什么梦。
自从自己的好友舒畅去世后,他就一直如此,再也记不起自己的梦境。像是自己记忆梦的能力,被什么人夺走了一样。
被什么人夺走?纪伯然突然想起,好像之前在舒畅葬礼上发生过什么……发生过什么来着?
纪伯然下意识擦了擦眼角,果然有眼泪。他嗤笑一声,嘟囔着“有空得去找大夫看看这毛病了”,笑着从床上爬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每天醒过来这一会儿,都会非常开心。就连自己的好友舒畅去世,他也不怎么悲伤,好像他还没死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开心,也许梦里碰到好事了吧。
也许是,梦里见到了想见到的人。
编者注:本文为#醒来#故事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