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寿：分神
1
雪积了薄薄的一层，脚踩在上面感觉有些奇怪，并不像踩在大雪里一样，发出的嘎吱嘎吱，只有短促的半声。
梁小青看看走在前面的自己新婚丈夫阮慕韩那宽阔的肩膀，终于忍不住再度开口：“慕韩，要不算了吧，何必呢。”
“嗐，说这什么话，咱们不是都商量好了？”阮慕韩回过头笑着看自己的新婚妻子，走过来伸手给梁小青系紧围巾，又在她冻得发红的脸蛋上啃了一口。他的脸颇为英俊，但黑黝黝的，看上去像是常年在阳光下暴晒。
又过了几分钟，天空中飘起细碎的雪花，阮慕韩才看着手机惊喜地喊了一嗓子：“就在这附近了，小青你也帮忙找找那家算命店。”
梁小青看着正前方指了指，努努嘴：“喏，不就在那。”
算命店大门紧闭，玻璃窗后倒是看上去颇为暖和，里面一老一少各自坐着，看上去颇为融洽。
新婚夫妇推开大门的时候，那坐在沙发上正低头玩着游戏的年轻人头也不抬，倒是那仙风道骨留着把长山羊胡的老头殷勤地站起身来招呼：“两位好，是算命啊还是看相啊？”
阮慕韩摘下手套，一边搓着站在身边梁小青冻凉的手，一边微笑开口：“请问王山王半仙在这里么？我们找他有些事。”
那长胡子老头兴奋的表情收了回去，轻轻啧了一声，伸手虚指坐在那的年轻人：“我师叔祖就是，不过你们要等会，我师叔祖这局游戏刚开。”
两人有求而来，自然肯花时间耐心等待，梁小青看看这算命店，好奇地拿起茶几上放着的果盘里的一粒长相奇怪的水果，在手里把玩，小声嘀咕：“这水果我怎么没见过……”
“咦，这不是非洲特产么，我在好望角港看小贩卖过，可是这果子皮特别薄，果肉还脆，根本没法运输，怎么会……”常年的出海生涯让阮慕韩见多识广，也正因为此，他现在看着梁小青手中那不该出现在中海市一家貌似普通算命店茶几上的水果，惊疑不定起来。
旁边正在沏茶的老头刘文轩看看阮慕韩的肤色，善意地攀谈起来：“小伙子，是海员？”
“啊，二管轮，这是再上船，就要升大管了。”说到这里的阮慕韩，胸膛挺起来，他这个年纪能升到远洋油轮的大管轮职位，可是天赋能力缺一不可的，一提起自己在行的事情，阮慕韩就来了兴致，那刘文轩看起来也很闲，两人干脆一个问一个答，说起了话。没过几分钟，刘文轩就对远洋油轮的航行里程，轮机管理有了初步了解。
梁小青看看神采飞扬的阮慕韩，握着他的手，嘴角甜蜜地弯起来。如果不是阮慕韩的这样子，她也不可能和他陷入热恋，又这么快就结婚了吧。可是他今天这一出，让她颇有些不满，她知道在海上待久了的人会变得迷信，可自己这个傻男人，怎么也信上了？等一会如果这一老一少狮子大开口，要价太高，她绝对会不顾场合，拽起自家阮慕韩就走。
那边王山终于打完一局游戏，抬起头来打量二人一眼，就嘟囔起来，但声音极小，别人听不到。那边阮慕韩看王山得空，赶紧转过头恭敬地说：“王半仙，今天我们来找你……”
“知道知道，阳寿契约是吧。”王山有些不耐烦地放下手机，手伸进裤兜，那边阮慕韩眼睛一亮，知道这事有门，赶紧把自己的要求说了出来：“是这么回事，我现在一年有大半年在海上飘着，我媳妇一个人在家，总有些需要男人帮手的时候，我从朋友那打听到您这有一个叫阳寿契约的东西可以帮我，所以……”
王山在裤兜里掏摸的动作顿了顿，又继续起来，他看着阮慕韩，又回头看了看在旁没有说话的梁小青，不知为何，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才开口：“有是有，不过这契约你签不了，只能你老婆签。”
一旁拿着茶杯笑眯眯的刘文轩听到这话，神色有些惊讶，但很快他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头轻轻转了过去。
“不好吧，这事是我要求的，怎么能让小青她签呢，听说这个契约要扣阳寿的不是？”
阮慕韩还要罗唣，一旁的梁小青却开口：“我签就我签，这个东西我反正不太信，签了又如何？你就赶紧说你要多少钱吧。”
王山慢慢摇了摇头：“不要钱。”
这话把梁小青脸上的冷笑，和喉咙里憋着嘲讽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算命店外雪花纷纷扬扬落下，隔着玻璃，只见店内火光一闪。
过了不到五分钟，梁小青拽着正千恩万谢眉开眼笑的阮慕韩急匆匆出门，两个人在路上疾步而行，梁小青低声数落着自己丈夫：
“这江湖骗子下这么大本钱，那之后绝对是要往回收的。”
“嘿嘿。”
“你个傻男人，是不是在海上漂久了，脑子让船晃悠晕了？还有这个什么‘分神’契约，到底什么意思，语焉不详的……”
“嘿嘿……”
“笑什么！”
算命店里，王山却没有拿起手机，而是站起身来，看着一对小夫妻冒着雪花离去，刘文轩站在王山身后，小声开口：“师叔祖……”
王山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别问，走，吃饭。”
2
小夫妻其实刚领证也就半年，两人恋爱时间颇长，可是阮慕韩一年里大半时间都在海上，两人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加珍惜彼此，接下来一个月，两个人更是抓紧时间腻在一起。梁小青更是早早把年假用完，病假也请了好几次，所幸领导体谅梁小青，对她近期频繁请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这一个月里，梁小青隔三差五总要数落几句阮慕韩：“不是说那契约有通天彻地之能么？倒是能一个让我看看啊，这不是什么都没出现？以后你再信这些鬼啊神的，下次下船我就让你睡客厅！”
阮慕韩在船上颇有些说一不二，年纪不大威信不小，可是在自己深爱的妻子面前却都化作了柔情，面对梁小青的数落，只会嘿嘿傻笑，一个巴掌拍不响，梁小青数落几句得不到回应，忍不住笑起来，事情也就过去了。
这一日，两人虽然醒得很早，但不约而同地一起赖了床。
因为今天是阮慕韩上船的日子。
梁小青躺在阮慕韩怀里，看着自己丈夫英俊的脸，看着看着忍不住板起脸来：“我听说你们船员里有不少人，下了船到了码头，对那边的红灯区知之甚详，你要是敢……”
阮慕韩半边身子都僵硬了，赶紧赌咒发誓：“不敢不敢，绝对不敢！”
看着脸色这才由阴转晴的梁小青，阮慕韩笑嘻嘻地拿过床头柜上的保险单：“给，今天的保费我也去续了，我要是出了事，老婆你可过瘾了，年轻漂亮又有钱，那小白脸还不得蹭蹭地往你身上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梁小青瞪了瞪眼，阮慕韩就讪笑着放下了保单，他定定神，有些严肃地看着梁小青：“老婆，我跟你说句认真的，要是我真有事，你别等我，一两年以后赶紧找个好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他平时不敢提，快出海更不想说，今天这口却开得特别简单。
“还说！”梁小青眼圈红了，色厉内荏地举起手。
“好好好不说不说。”
3
梁小青又过起了按部就班的生活。
她从小自立，性格要强，工作上很受这一点的好处，这段时间梁小青对上个月频繁请假内心有愧，工作起来不免更加努力。和阮慕韩每天晚上固定时间在网上聊几句——远洋油轮上在离岸近时也能上网，只不过流量是卫星租赁来的，一兆接近十美金，所以两人很有默契地只说话，不敢发表情包。
这天九点，梁小青照例和丈夫在网上通话完毕，今天阮慕韩说明天开始要离岸，网络不一定能连得上，可能会有一段时间没法延续每晚的例行聊天，梁小青也只说一声知道了。
刚合上电脑，梁小青就听到家中厕所内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她纳闷地侧耳倾听，水声没有小，反而变成哗啦哗啦响，梁小青愣了一愣，就赶紧跑去厕所，关掉总阀门，她看着厕所内在水面上飘起来的拖鞋，哭笑不得。
水管爆开了。
这活梁小青倒是没干过，她端详着被水压顶飞的水龙头片刻，掏出手机找起了上门维修的电话，但翻看几个页面以后，梁小青柳眉倒竖，很没有淑女风范地骂了一句脏话。
“这么贵，不如去抢！”
她两下撸起袖子，找出阮慕韩放在家里的工具箱，打算把破损的水龙头残留在墙壁上的部分拧下来，自己明天去买个新的换上。
扳手在纤细的手中显得格外大，梁小青使出吃奶的力气，那墙壁上水龙头残留的一部分仍然纹丝不动。
又拧了三分钟，梁小青气得把扳手一下掼到地上，眼圈红了。这时候她突然想起自己母亲，在出嫁前那晚，对着自己语重心长说的话：自己找的阮慕韩这丈夫，样样都好，就是工作性质很不好，过日子，家里有时候还是得有个男人才方便。
那时候梁小青对自己母亲的话不屑一顾，但现在，她重新想起这些话，看着仍然在滴答答渗水的地面，心中想着：阮慕韩那个傻男人要是现在在这里，也许真的不一样……
念头未落，地上的扳手被人捡了起来。
梁小青气鼓鼓地还在憋火，看着眼前熟悉的宽阔肩膀越过自己，两下就拧下水龙头的残余，熟稔地在地上的工具箱下层翻来翻去，掏出来一个虽然生锈但看上去形状完好的水龙头换上。他笑着回头，得意地晃晃手里的扳手，却看梁小青后退一步，手按门框，眼睛瞪得溜圆地望着他，满脸惊骇之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这人样貌外形动作，和自己老公一模一样，可是，自己老公现在在一万公里之外的海上，那么眼前这男人，是谁？
“老婆，你这么看着我干嘛。”男人站起身，上下看看自己，迷糊地抬头：“睡傻了？还是沉迷于你老公维修时认真矫健的样子不可自拔，嘿嘿嘿……”
梁小青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脸上的笑容一僵，低头看着自己快速变透明的身躯，吐出一口气：“啊，原来那‘分神’契约是这么回事……”
梁小青按了按自己还在突突跳的后脑勺，看着空中那扳手叮当一声掉在地上，这才瘫坐在地。原来那“分神”契约，并不是江湖骗子的把戏！刚才自己眼前所见一幕，打破了梁小青所有的怀疑。
她忍不住掏出手机打给阮慕韩，听着熟悉的“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的提示，定了定神，从地上站起来，走进了南边卧室里。
前几天在家扫地，以梁小青的性格是要彻底扫干净的，但是床太重，她挪不动，也就作罢，往日里如果阮慕韩在家，这种重体力活一般是他来干。看着这厚重的双人床，梁小青心下默想。
她眼前一花，阮慕韩的身影再度出现，腰弯下去有些吃力地抬起床，脸憋得通红，回头看着梁小青：“还不赶紧扫，谋杀亲夫啊？”
梁小青只一愣，就微笑着去拿扫帚畚箕，将床底灰尘垃圾扫出来，回头看着“阮慕韩”，“阮慕韩”夸张地直起身锤着后腰，嘴里絮絮叨叨地数落梁小青：“你说你买那么多健身器材也没见你用，就放在床下隐藏柜里，是特地给你老公制造麻烦的是不是……哎呀别，我还没说完……”
看着自己快速变透明的身躯，“阮慕韩”丝毫不吃惊地继续说，梁小青也急了，心中想着：对啊，为什么干完活就要消失！
阮慕韩透明的身形重新凝实，他看看自己的手脚，傻呵呵地笑了。
4
匆匆又是十天过去，到了阮慕韩提前告诉梁小青他靠岸的日子，梁小青下了班就迫不及待地赶回家，坐在电脑前等着。
她对最近几天家里出现的“阮慕韩”分外满意，对真正的阮慕韩的心意非常感动，忍不住想夸他几句。
如果自己丈夫出洋在外的同时，仍然可以短时间的“出现”在家里，那她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不是么。
阮慕韩很快上线了，听到梁小青对他说过去几天发生的事，对话框停了好长时间，阮慕韩这才发过来消息：卧槽，厉害啊！那个“我”是跟我一模一样么？不行你得给我看看，快快，拍个照过来！
梁小青忍不住皱起眉头打字，但嘴角还是带着笑：傻男人，流量不要钱啊？
对话框里阮慕韩的消息还在发过来：三个月的阳寿契约，也就是说这三个月我的分神一直都在咯，那老婆你别和我多客气，粗活重活尽管交给“我”来办啊！
厨房里乒乒乓乓的，梁小青知道，那是阮慕韩的“分神”正在做梁小青最爱吃的酸菜鱼。她满足地倚在椅子靠背上，和远隔重洋的丈夫说起了情话。
5
又过了几天。
客厅里的电视虽然没人看，但还是开着，这是梁小青养成的习惯，不然她会觉得家中空荡荡的，坐在电脑前等着阮慕韩上线的梁小青百无聊赖地打开网页游戏，电视中的新闻播报声也传进耳中。
今天阮慕韩却迟迟没有上线。
梁小青疑惑地回头，在世界地图上瞟了一眼，在心里粗略估计了一下航行距离——这是每个远洋船员家属的基本功了——在电脑上敲下信息发送：阮慕韩，你干嘛呢，我知道你现在马上就要到利雅得港，前几天你说你迷上一个单机游戏，别忘了你还有老婆的！
“本台消息，我国一艘远洋油轮在沙特外海遭遇风暴，目前……”突发新闻的播放声音从客厅进入卧室。梁小青手足无措地站起身，两步跑到电视前，调大音量。
是阮慕韩工作的那艘船。
电话铃声突如其来地响了起来，梁小青接起电话，对面传来的声音严肃而沉痛，她只听了几句，就感觉声音越来越遥远。
6
火葬场的烟囱特别高，黑乎乎的烟顺着烟囱冒出去，融入进天空里。
身边哭天抢地的亲戚，让面无表情的梁小青看上去分外特殊，她捧着沉甸甸的骨灰盒，被动地被自己的婆婆拉着上车，她低头看看手上的雕花盒子，木然地看向四周。其他人倒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他们知道，一个人如果受到的打击太大，就会如此。
但梁小青只觉得自己在做梦。
看着新刻好的墓碑上自己的丈夫带着阳光灿烂笑容的照片，看着工人将骨灰盒小心放进墓碑前的孔穴里，看着那孔穴中空荡荡的另一半，看着工人将大理石板盖住骨灰盒，封好，梁小青终于有了一点真实感。
已经哭累了的亲属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是梁小青的：“阮慕韩，你个大骗子，你说要陪我一辈子的！”
哭喊声在静谧的墓园中响起，一声接一声。
7
半年后，已经是夏末，天气炎热，人心浮躁。
忙碌的办公室里，邻桌和梁小青相熟的同事闵柔看看专心盯着屏幕敲敲打打的梁小青，小声开口：“小青，人家营销部大李三请五请，你再不去吃个饭，也太不像话了吧？”
梁小青比半年前瘦了不少，人看上去更加单薄，也更加让人一见之下就心生怜惜。她慢悠悠转头看着闵柔：“你到底拿了大李多少好处？”
闵柔不好意思地看看梁小青，满脸哀求。梁小青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就吃饭，但是你的演唱会门票，得转给我。”
晚上，梁小青依约赴宴，却惊讶地发现，包间里只有大李，闵柔和之前约好的同事不见踪影。梁小青面色一沉转身就要走，大李赶紧站起身来挡住门口：“菜都上了，吃了再走行吧？”
梁小青索性转身坐下，看着面露喜色的大李，郑重地说：“大李，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可是我是有老公的。”
“可他已经……”大李半句话还没说话，看梁小青面上变色，立刻吞了回去，“不说这些，吃饭吃饭，咱们稍微喝点行吧？不喝不喝，不喝也行。”
一顿饭吃完，天色已经黑了，梁小青和大李一前一后走出饭店，不顾身后大李的盛情邀请，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走，路越来越偏，路灯也越来越暗。梁小青满脸不耐烦，大李脸上也慢慢不耐烦起来，刚才自斟自饮的半斤白酒，让大李的理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梁小青的手突然被大李抓住了，她回头一看，大李脸上略有些狰狞，拽住梁小青的手开始用力：“梁小青，我追你，是他妈给你面子，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也就……”
梁小青这下真的着急了，她用力推搡着大李，但哪里推得开？刚要张嘴呼救，大李带着酒气的胳膊一下圈住了梁小青的脖子，让她呼吸不畅，也无法出声。大李勒住梁小青的脖颈，转身就往自己停车的地方走，他眼珠子发红，看上去今天恶向胆边生，是要一不做二不休了。
昏黄的路灯下突然多了个人。
那人拍拍大李的肩膀，大李悚然回头，指着那突然出现的男人的鼻子沉声说：“你少管闲事啊，这是我们两口子的家事，你……你你你，阮慕韩？”
阮慕韩慢条斯理地从地上捡起一块板砖，走过去一砖就给大李开了瓢，大李根本没想抵抗，任由他把自己摁在地上一通拳脚：“欺负我老婆，欺负我老婆！”
挨了一顿狠揍，大李却没有还手，等到阮慕韩松开抓着他领子的手，立刻从地上爬起身，发出惊吓过度的哀鸣，转身跑走了。
“鬼……鬼啊啊啊啊！！”
而梁小青只是坐在地上，呆呆看着这一切，直到阮慕韩呼哧带喘地看着大李跑走，转过来伸出手向她傻笑着：“你没事吧媳妇儿？这孙子上次参加你们公司年会我看着就恶心，明天……”
他的话被突然扑进怀中的梁小青打断。
“你还活着……”梁小青哽咽着说出四个字，就泣不成声。
阮慕韩慢慢伸手，抱住怀中瘦小的身影，另一只手轻柔地摸着梁小青的头发：“傻瓜，原来‘我’已经死了啊……那我这个分神为什么还存在，还真挺奇怪的。”
他怀中的身躯一僵，梁小青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看着阮慕韩：“分神？”
8
算命店中，王山看着孤身一人前来的梁小青，慢慢开口：“‘分神’契约的特色就是这样的，主神虽灭，分神仍存，只因为这已经是两个相对独立的个体，在你的契约效力结束之前，他是不会消失的。之前你和你丈夫，错以为签下三个月的契约，那‘分神’就只能维持三个月了吧？虽然对，但也不对。”
梁小青面色一喜，忧愁之色又重新出现：“那他能存在多久？”
“那就看你想让他存在多久了。”王山拿起桌上放着的铅笔：“他出现的时间越长，剩下的时间就越少，像这根铅笔一样，你不用它，放在那里，它也不会变短。你把那‘分神’叫出来我看看。”
梁小青听话地心中默念，算命店中登时多了个男人。王山看看突然出现的“阮慕韩”，点了点头，给出一句话：“你签的是三月契约，那他还剩下两个月左右吧。还是那句话，出现的时间越久，剩下的时间，就越少。”
这一句话，让阮慕韩和梁小青对视一眼，同时低下了头，思索起来。
9
梁小青请了两个月的假，她的假请得特别容易，可能因为大李第二天就被抓了起来，领导面对梁小青的请假，二话不说就批下来。
阮慕韩从梁小青请假回家，就一直出现着，再没消失过。而能造成阮慕韩一直出现的，只有梁小青的心意。
这正合他意，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起契约，而是一天天地，过起了看似非常正常的小夫妻生活。
早晨一起在床上醒来，因为收拾家互相打闹起来，下午一起去逛菜市场——阮慕韩在初秋天气里戴着口罩，倒也不惹人注意——然后拐去超市，晚上在沙发上抱成一团看电视，因为看哪个节目而争论起来，没等睡觉，却又重新和好。
甜蜜温馨又平淡的生活，过得特别快。梁小青每天过得开心，长回来点肉，脸看上去也圆润不少，重新有血色了。
很快，两个月马上就要过去了。
差不多最后一天的时候，梁小青突然心血来潮地说要做饭，并让阮慕韩不准插手——以前的日子里，阮慕韩在家都是他做饭，他出洋时，梁小青就大多靠外卖和泡面还有清水煮鸡蛋活着。
不过今天梁小青却难得认真下起了厨房，照着做饭应用上的程序一步步来，一桌子菜只糊了一条鱼，也算初学者的大胜利了。
阮慕韩坐在沙发上看着梁小青在厨房里穿花蝴蝶一样忙活着，一眼都没有看电视，轻轻地微笑了一下。
饭终于做好了，梁小青背过身去，装作打开早就准备好的酒瓶，再转过来时，眼角的泪珠已经被她不着痕迹地拭去：“来，老公，今天咱们喝个痛快！”
阮慕韩的笑容不减，将手上一个装维生素的小瓶子扔进垃圾桶：“怕你啊，不知道水手都是海量么！”
梁小青的笑容里带着些苦涩，又很快藏好。
她把买来的足够致死剂量的药，全都放进了这瓶酒里。从知道阮慕韩“生存”日期的那天起，她就已经做好了打算：和阮慕韩开开心心过完剩下的日子，然后一起共赴黄泉。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梁小青笑着闹着把大半瓶酒灌进肚子里，看着自己肤色黝黑的丈夫，慢慢趴在饭桌上。
来生再见啦，阮慕韩。
梁小青闭上了眼睛。
10
梁小青从饭桌上爬起来，她只感觉自己的头和腰都疼得厉害，腰疼是因为坐着睡觉，头疼像是……宿醉。
房子里空空荡荡，梁小青摇摇晃晃地走到客厅沙发坐下，看着茶几旁的垃圾桶。她记得自己醉倒前，垃圾桶里的塑料袋快满了，怎么现在垃圾桶是空的？
茶几上摆着梁小青的手机。
梁小青打开手机，看着未读消息，点开。
阮慕韩黝黑的面孔出现在发过来的视频里。
“嗨，傻老婆，你好啊。”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头疼得厉害，就你那个酒量，嘿嘿嘿……”
“但是你放心，你买来的那个药，早已经被我换成维生素啦，维生素吃多了也不好，最近记得多喝水，不然容易结石啊……”
“就你那个小脑袋瓜里想的事情，你老公这么英明神武，能看不出来？从第一天你让我持续存在，我就明白了。”
“但我会将计就计啊，如果我一直存在，不离开你，那就算我只剩一分钟一秒的出现时间，你还是不肯忘记我，去找个好男人。”
“所以我配合了你，和你好好过了两个月，这两个月，我过得很开心。”
“以后就没有我啦，你一定要找个对你好的男人……咦，我的手怎么透明了，这么快……”
视频里，阮慕韩的身影快速透明，他却没有再看向镜头，而是头转过去，看向饭桌那边正睡着的梁小青，一张黑白两色的纸从阮小青身上弹出，消失在空气里。
视频戛然而止。
梁小青放下手机，眼泪夺眶而出，她张开嘴，却一声也哭不出来，人悲痛到一定程度时，是哭不出声音的。
11
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时，梁小青已经快要哭晕过去，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开门，眼前站着一个熟悉的男人。
王山手里拿着一张黑白两色的纸，嘴上叼着笔帽，正在纸上涂改着什么，看到门开也没回头：“梁小青是吧？你运气好，契约结束的时候，从你身上弹出来的契约纸正好让我朋友路过捡到了，你还签么？这次日期你可以自己定。”
梁小青傻傻地站在那里，眼睛里冒出希望的光。
王山身后那只黑猫听到王山说“正好让我朋友捡到”时，很人性化地张张嘴，却又低头，舔起了前爪。
“签，我签，我要用自己余生的一半时间来签。”
黑暗的楼道里亮起一阵火光，看着梁小青千恩万谢地关上门，听着门内传出的低沉男声，和梁小青压抑不住的兴奋叫喊，王山耸了耸肩膀，转身发现自己被那黑猫堵住了。
“你特地叫我蹲在这守了那么久，还非说是路过？”黑猫眯起明黄色的眼睛问。
“哈哈哈，做好事就得是这样才行，今天你和我一起做了好事，是不是很开心？”王山从地上抱起那黑猫，得意地问。
“你把欠我的十五根鱼味肠给我，我才会开心。”猫在王山怀里用力一挣，轻巧地落在地上。
“明明是十根，你别坐地起价啊。”
“十五根！”
“十根！”
楼道里，争论声慢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