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寿:大雪
1
“过年好”“过年好”
拜年声声中,王山提着行李箱,和刘文轩走在素净的街道上。刘文轩边走边抱怨:“师叔祖,现在中海市内禁燃禁放,这过年都没点年味。”
王山点了点头,略有些兴奋地看看碧蓝如洗的天空,此刻在空中有隐隐约约的几道光线划过,如果不是仔细观瞧,谁也看不见,王山咧开嘴:“管理处那帮孙子放大假,咱们就能趁机去外域看看了,小刘你还没去过外域吧?那边要说年味,可比咱们这足的多。”
“啊,这就是师叔祖你让我收拾行李跟你出来的原因啊,我还以为你终于想通了,打算让小蒋带咱俩去新马泰过年来着。话说,你说这外域年味足……有多足?”刘文轩小心地问道。
“有多足啊……”王山捏着手指骨嘿嘿笑起来,手上嘎巴作响:“每年都有年兽可猎,你说足不足?比这被管理处重重看管下的地球可是热闹多了。”
“这么厉害哇……”刘文轩配合的捧哏起来,他皱了皱眉,再度问道:“师叔祖,你说这管理处放假都去外域过年,咱们这才能抓到机会偷着跑出去,咱们能出去,那那些外域的妖魔鬼怪,会不会也能跑进来?”
“你怕什么,哪有那么容易……嗯?”王山说着捏了捏手指,脚步停下,从裤兜里抓出一张黑白两色的纸,扔进空中,不知从何处骤然而起的风把这张纸一下带向了天空中。
“没事了,走。”
2
席黄福感觉周围的空气震动了一下,他疑惑地看看四周,但很快回神,抓住正要趁机溜走的陈家良胳膊:“家良表哥,你一定要帮我啊!”
陈家良瘦弱的小身板在他摇晃下仿佛惊涛骇浪中的小船,半晌才结结巴巴说出一句话:“这个我真没办法,你去找王半仙啊!”
“什么王半仙,我今天拜年都没去,按你说的地方去找,结果算命店关门,你说的王半仙我根本没看到好不好。不行,表哥,你现在事业有成还有漂亮媳妇儿,不能置你可怜孤苦无依的表弟于不顾,没有雪陈倩彤她怎么肯来中海,你……”
席黄福突然心生警兆,但已来不及,他的耳朵被人熟练地揪起来转了个圈,席黄福也不回头,赶紧求饶:“表嫂,我错了表嫂。”
卫晓君虎着脸松开席黄福的耳朵,走到陈家良身边,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你看你老大个人了,被自己表弟欺负还要我来救……”
陈家良傻傻地笑着,握住卫晓君的手,看她脸一红住了嘴,这才说:“媳妇,有你在真好。”
席黄福只听到自己牙齿咯吱咯吱响,他一半是被眼前这对模范情侣酸的,另一半是自己愿望落空给气的。他不管身后你侬我侬的两个人,气咻咻地转身走开。
此刻这一大家子人正聚在一起,在陈家良刚买的新房里其乐融融地包饺子,大年初一,席黄福和陈家良家族所有人加在一起得有几十个,中老年人喝酒打牌做饭,卫晓君作为准新娘也去帮忙,席黄福这才逮到机会对陈家良发难,但现在机会落空,他不声不响地穿上外套出门,站在楼门口,对着夜空长叹一声。
席黄福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看,是陈倩彤的消息:真的?中海过几天下大雪的话,我一定要过去玩!
席黄福心如死灰,这中海市也不知怎么,以前总要正正经经下几场雪。席黄福在南方上学,喜欢这个叫陈倩彤的姑娘,当时拍着胸脯打包票对她说中海下大雪邀请她来玩,陈倩彤也同意了,但眼看年都过了,中海市一场雪都没下过,席黄福这才急了。
前两天这群家里小辈凑在一起吃饭,他那个毕业后陡然而富的表哥陈家良被其他人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灌法喝得烂醉,席黄福负责开车接这几个表哥回家,也就一直保持清醒,路上他无意中问起陈家良为什么突然事业有成,陈家良竟然和他说了一些,他听完都不敢置信的东西。
阳寿契约?这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
自己这个表哥是中海市鼠王?他的钱是老鼠给凑的?
等等,阳寿契约?
所以这两天他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终于说动陈家良给他指了条明路,让他去找城西那个王半仙讨一张契约,好完成他的心愿,但席黄福却吃了个闭门羹。
席黄福唉声叹气一会儿,看着万里无云的夜空,手机上打好了的“对不起啊陈倩彤,我们这没下雪”的消息,怎么也按不下去发送键。
他转身打算回屋,突然一股怪风卷着一张纸哗一下拍在席黄福脸上,席黄福本来就觉得自己够倒霉了,被这纸一拍勃然大怒,抓起那纸就要撕。
撕了两下,纸纹风不动,席黄福轻咦一声,就着单元门里射出的灯光,低头看那纸。
“阳寿……契约?”
3
囊山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木屋。
木屋旁方圆百米内,树木郁郁葱葱,全然没有深冬气象,一条小河从木屋前缓缓流过,地面草丛里百花齐放,一派春光。
小木屋门两旁也贴了春联,还点了两盏红灯笼,此刻天色将暗,也没看有人出来,灯笼就自己亮了起来。
空气突然震荡了一下,木屋门被人推开,一个戴墨镜的老头从里面出来,回头嘱咐了一句:“老金,元亨,你们别出来。”
说完这话,老头将门关好,摘下了墨镜。
他本来伛偻的身躯缓缓站直,两只眼睛仿佛宝石铸就一样反射光芒,四下看了一圈,他沉声开口:“请问是哪位路过?”
“……哦,你就是山主啊。”
一只黑猫从空中陡然出现,轻巧地落在地上。
“哦,是那位大人……不对,你是谁?”老头爆喝一声,气势突涨,四周树木藤蔓仿佛活了过来,纠缠着向那黑猫冲了过去。
“老娘好不容易偷渡过来,你觉得就凭你这老头,能抓得住我么。而且,你好像知道我这一族尊贵的血脉,也罢,本来我就打算把这山据为己有,给你这井中之蛙看看老娘本事也好。”那黑猫看着席卷过来的藤蔓,很人性化地撇撇嘴。
藤蔓在将将要接触到这黑猫的时候,全都燃烧了起来。
“老娘的本事是控制空间。”黑猫缓缓地说:“哈哈哈,你们这里别的地方竟然有大火,那可巧了,老头,给你三天时间把山神位置让出来,不然……”
火光从黑猫所在之处蔓延开来,空气突然变得极为干燥炽热,天空中掉下几只烧焦的动物,鸟,小袋鼠,考拉……
4
席黄福看着桌上的这玩意。
那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子里放着个非常迷你的高脚杯一样的物事,小酒杯里盛着雪白的一撮雪花。
席黄福只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半年寿命只换来了个这?虽然这玩意是挺好看的,可是这有毛用啊!”席黄福愤怒地一拍桌子,那小玻璃瓶被震得跳起来,落回桌面后,内里小酒杯角度微微倾斜,一点晶莹地雪花从瓶内边缘慢慢洒落。
席黄福突然觉得天色暗了下来,他疑惑地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这才下午两点,天怎么就黑了?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打开灯,这才往窗外看去。
不大不小的雪花从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席黄福呆呆望着窗外,过了好久才浑身颤抖起来。
“下雪了,下,下雪了!”
席黄福惊喜地喊了一句,立刻掏出手机拍起了视频。
视频发出去不过几分钟,陈倩彤的语音就发了过来:“哇,是雪!”
席黄福面有得色,和陈倩彤又说了几乎话,陈倩彤看到雪有些意动,但她坚持要等到雪像别人说的那样“很厚很厚,踩下去嘎吱嘎吱响”,才打算说服家里人一起来中海玩。
席黄福看看桌上放着的那小玻璃瓶,胸有成竹地发信息过去:那你最好现在就和家里说,我们这的雪,下起来可是很大的。
他放下手机,美滋滋地打开电视,正要打开游戏机玩上一会儿,却看着电视荧幕上一片赤红,手停下了。
“本台消息,囊山中部突然发生山火,本市消防队与巡山队已经全部进入火场范围救火,请各位民众近期不要进入囊山区域……”
席黄福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山火,不顾依然在播报的电视,转身走向家里向南的房间,他家在十五楼,向南一览无遗,远远望去,囊山区域果然有黑烟缓缓升起。
席黄福自得地一笑,自己看起来还能做个无名救火英雄呢。
他回到自己房间拿起那放在桌上的小玻璃瓶,轻轻摇晃了两下,那小玻璃瓶内的小酒杯,倾斜的角度又大了一点。
窗外的雪花变大了。
5
一觉醒来,席黄福从床上蹦起来,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兴奋地穿上衣服冲下楼去。五分钟后,席黄福哆哆嗦嗦地回到楼上,往身上一件件套秋衣秋裤棉衣棉裤。
再次准备完成,席黄福这才重新下楼,用鞋在地上踩了个脚印,席黄福高兴地笑起来,这雪一两天都化不了。他掏出手机,用牙把厚厚的手套拽下来,兴奋地和陈倩彤说起了话。
距离席黄福家很远的囊山,黑烟仍然弥漫着,而且看上去,在渐渐扩散。
席黄福看着手机屏幕上陈倩彤的话,脸往下拉了拉,陈倩彤说她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家父母一起出游,只不过要等到正月十二那天。
席黄福在电梯间里左思右想,最终心一横:正月十二就正月十二,不就是连下十天雪么,怕什么的!
那契约换来的小玻璃瓶他也看过了,里面存的那些雪花,足够十天用的。
这下席黄福才有些安心,他回家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切到中海电视台看了两眼,就打算做寒假他唯一坚持的事情:持之以恒地玩游戏。
“突然下起的大雪给救火工作造成了极大地影响……”电视里传出的声音让席黄福嘿嘿一乐,但接下来他就笑不起来了。
“进入山区的救火队伍被困在山中,救火之前先要克服雪灾,开路已经成了最大难题,我们邀请到了相关专家,来解答问题……”
“请问为什么下雪没有扑灭火灾,反而造成了救火困难呢?”
“这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此消彼长的问题,如果火势太大,这种规模的山火,下雪反而会助长火势,就像我们往熊熊燃烧的篝火里浇一点水,篝火反而会更旺盛一样。而且救火队没有预计到会突降大雪,准备不充分,自然现在就被困在山里,现在救火队被困原地,还需要救援队上山救助后,才能进一步向火场前进。如果没有这场大雪,那么救火队此时差不多已经接近火场边缘,可以砍伐出一片防火带进行火场范围的有效控制,现在的话……”
席黄福眉头皱了起来,救援队竟然现在还需要救援队的救援队帮助,才可以去救火?
他神情苦闷地看向自己卧室里放着的那个小玻璃瓶,玻璃瓶内的那小小高脚杯,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撒着小雪花。
想了好一会儿,席黄福这才过去拿起小玻璃瓶,缓慢摇晃着,让里面那个小酒杯慢慢复位,雪花不再从酒杯边缘洒落。
外面立刻亮了起来,乌云散去,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地上。
席黄福苦着脸,想了又想,又摇晃两下小玻璃瓶,窗外太阳嗖忽不见,乌云再度笼罩天空,小雪缓缓飘落。
虽然身边没人,但席黄福却在喃喃自语。
“我就稍微再下两天,就两天,行吧”
6
席黄福的母亲这几天春风得意,她在家族聚会的麻将桌上赢了不少钱,这几天拽着自己老公在中海市商场里大肆购物,即使下了场不小的雪,也没阻拦住她熊熊的购物欲,仍然使唤自家老公给车子装上防滑链出门买了一天东西。
回到家里,席黄福的母亲有些奇怪,自己家那个傻儿子今天怎么没有守在电视前面?他知道自己最近开心,应该不会骂他的啊。她走进儿子卧室,看着席黄福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个小玻璃瓶发愣。
“怎么了儿子,失恋了?”
席黄福面色发苦,看向自己母亲:“妈,你回来了?”
席黄福母亲的语气顿时变得更加温柔:“儿子,发生什么事情了,跟妈说说,没事,有妈妈在。”
“咳咳,妈,你说我这个年纪,追寻爱情也是挺正常的吧?”席黄福自己想不出答案,此刻病急乱投医,看着自己母亲开口说道。
“啊,那当然了,你个臭小子是不是没钱约会了,来来来,妈给你,你说你快毕业终于开窍了,哪家的姑娘啊,带回来让妈看一眼怎么样?”席黄福的母亲脸上露出“自家养的猪终于知道拱白菜了”的欣慰微笑。
“那要是,要是我追寻爱情的代价是,额,是会造成重大损失,而这个损失是我本来可以去拯救的,这我该怎么做?”席黄福慢慢说道。
“那你就不该追那爱情。”席黄福的母亲脸色严肃起来:“人要有自己的底线,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很正常,但不能为了得到什么,而去破坏做人的底线。”
席黄福看着自己母亲的脸,愣了好久,才点了点头。
7
囊山边界。
席黄福步履蹒跚,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融化后被路边车辆碾成灰泥的雪走到了山脚下。此刻囊山的火势已经蔓延开,大火把半边天空全部映成红色,仿佛地狱之门在囊山深处敞开。
席黄福看着眼前的景象,慢慢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把那小玻璃瓶掏了出来。
“这火我能救,我早就知道了。”他自言自语着,缓缓举起那个小玻璃瓶:“只不过救了火,老子泡妞的计划也就完犊子了。”
“但是我妈说的对,如果一件事我能做,我却因为自己的私利没有去做,那就是触碰我的做人底线了。”席黄福的表情慢慢坚定,语气也跟着坚定起来:“大不了我开学去打暑期工,然后下学期请陈倩彤去雪乡玩。”
他的手猛地翻转,那小玻璃瓶中的杯子跟着翻转过来,里面承载的雪花全部撒了出去,也就那么小小的一撮,把翻覆过来的玻璃瓶底盖住。
天突然黑了。
席黄福看看天空,哇了一声,立刻冲向离他最近的路灯杆。他堪堪跑到路灯旁,抱住路灯,闭上了眼睛。
席黄福身边四面八方,白花花的大雪轰然而下,那简直不是下雪,是往下倒雪。
8
囊山正中心,火势正旺,那只黑猫被火焰围在正中,火苗却在离它身边一圈的地方停止,它看着面前那被哔哔剥剥燃烧的火焰围攻的木屋,木屋外层不断生出绿色新芽,又很快在火焰炙烤下枯萎,看起来撑不了多久了。
“放弃吧老头,赶紧把山主之位交出来,老娘给你个痛快,哇哈哈哈哈哈……诶?”
轰然而下的大雪像一张极厚的冰冷毯子,把整个囊山的火焰一下盖住,火立刻被全部扑灭了。
雪地里钻出黑色的一点,那黑猫艰难地从雪中钻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怎么可能,这……”
它话音未落,脖子上突然多了一只猫。
和它一样的黑猫。
那黑猫叼着先前这只的脖子,而这只原先的嚣张气焰全无,被叼住脖子身悬半空,像一只黑猫布娃娃。后出现的黑猫明黄色的瞳孔闪烁一下,就从原地消失不见。
9
十天后,中海市机场。
穿着羽绒服走出机场大门的陈倩彤还是冷得缩了缩脖子,随后她惊喜地看着面前硕大的雪堆:“哇,好厉害。”
席黄福举着接机牌从她身后走出来,不顾身后陈倩彤父母意味深长看着他的眼神,臊眉耷眼地接近陈倩彤:“陈倩彤,我没骗你吧,这雪下得确实不小哦?”
“何止不小,比我去过的北海道的雪都大,看看这雪,得有两米高了吧?”陈倩彤看着那被清扫出来的广场边缘高高的雪墙,赞叹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雪一次落这么多,竟然可以坚挺这么久,我还以为那场雪下完,等你来就化了呢,没想到……”席黄福满脸幸福,在陈倩彤背后嘟嘟囔囔,却没地方陈倩彤抓起一把雪揉成雪球,一下打在席黄福脸上。
“哎呀,别跑!”
“哈哈哈……”
编者注:本文为#最后都挺好#主题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