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寿:果报

1

即使在冬天,熙熙攘攘的夜市也从未让人感觉到寒冷,灯火人声把严寒仿佛隔绝在这街外面,入目而见皆是招揽顾客的夸张招牌和灯光,还有比前二者更好用的,热乎乎的水蒸气,从各式各样的锅中冒出来。

“新疆大串儿!”

“香飘万里臭豆腐来诶~”

“酸辣粉,好吃的酸辣粉~”

“冰糖——葫芦儿——”

这里是中海市南部高新产业技术开发区最繁华的一条街,自从新区成立,无数工厂将新区搬迁进入,无数高楼拔地而起,入目可见满是热火朝天的工地,商圈慢慢出现,一派欣欣向荣。

有阳光,也就有黑暗,工地生意从来都带着各路势力进驻,互相倾轧,虽然不像早些年抢工地那时候每天都有见血的火拼,但还是留出了足够一些人生活的灰色地带。

蓝梓豪坐在夜市内一处露天麻辣烫摊子摆设的小桌旁,上身长袖卫衣配皮外套,下身细腿裤子配大尖头皮鞋,还露着脚脖子,已经冻得通红,但他恍如无事,一口闷下杯中辛辣的白酒,他像往常喝飘了一样,摸索着脖子上的金链子,向对面坐着的男人打起包票:“闵哥,这事交给我,老五最近确实捞过头了,谁不知道高新区水泥这一块,你不开口谁都不能说得上话。”

蓝梓豪对面那被他叫做“闵哥”的男人,看上去得有小四十,白白胖胖颇为富态,穿着休闲西装,腋下小包早已经放在桌上,看着就和一个随处可见的生意人一样。只有他剃得极短的头发遮不住的,头皮上那几道疤,才不会让人误以为这胖子是什么善茬。

闵哥眯起眼,笑着伸手过来拍拍蓝梓豪的肩膀:“要是你哥我年轻个十几岁,老五这样的狗东西,还用得着梓豪你出手,给我两把西瓜刀,我就能让他们以后一见我就尿裤。不过你闵哥老了,要不是梓豪你仗义,老是帮我,你闵哥不知道让人欺负成什么样呢……”

蓝梓豪颇为感动,血气上涌,他红着眼睛拍起胸脯:“闵哥,我没饭吃的时候你帮了我多少回,咱们这些人,在社会上混来混去,为的是什么,不会是两个字,义气!”

闵哥笑得更加灿烂,抓住蓝梓豪的手使劲:“对,你看看那些鸡零狗碎的玩意,要是有梓豪你十分之一的义气,我也值得跟他们玩,可是他们都不配!你放心梓豪,你就放手干,出了事你闵哥给你担着!”

蓝梓豪用力点了点头,他很开心,从十几岁下学混的这几年,成天也没个方向,如今终于得遇良主,这让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他一边和闵哥喝着酒,一边把自己母亲发过来的信息删掉了。

那是一个招聘信息,他之前看过一遍,现在觉得那信息挺扎眼,让他很不舒服,所以他动手把信息删了。几千块钱够干嘛的?自己现在稍微动动手,就能赚到成千上万,疯了才去上什么鬼班!

他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很开心。

一开心,他就喝多了。

2

蓝梓豪是冻醒的。

他脸色通红,看上去已经轻度冻伤,从自己倚靠的墙边慢慢站起来,他只觉得头昏脑涨,一转身哇就吐了。

拿袖子擦擦嘴,蓝梓豪好歹辨认出来,这是夜市后面那条巷子,这里已经出了夜市范围,出了一家在夜市摆摊卖猫狗的宠物店,别的店在这开半年就要倒闭,太偏僻了。蓝梓豪摸摸身上,万幸手机还在,手机上闵哥的消息好几条都是让他赶紧来开好的KTV包间继续玩,还问他酒喝一半去了哪里。

蓝梓豪有些不好意思再去,自己吹牛千杯不醉,却喝多躺在暗巷几小时这种糗事,他一个混社会的最爱面子,自然不肯让人知道。

编了个理由搪塞住闵哥,又再度对闵哥对他嘱咐的事情发了一句“有我办事你放心”过去,蓝梓豪这才倚着墙边再度蹲坐下来——酒还没醒,他得再缓缓。

雪花又缓缓飘了下来,蓝梓豪眼望巷子里逼仄的天空,点起一根烟,把两手揣进兜里,叼着烟,看着细雪发起了呆。

他茫然的眼神突然凝实,看着天空中飘飘扬扬落下的那张纸,蓝梓豪感觉很奇怪:这风不大也不小,可这纸怎么一点都没被风吹动的样子,直直的落下来?感觉好奇的他站起身,走了两步,把那空中落下的纸接在手里,借着巷外射进来的灯光看了一眼,只见那纸上写着:

“契约书”

“今有阳间人士______,自愿贡献阳寿(尾寿)三年,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换薄赏(赏格指定:果报),签字_______,画押________”

“地府福利办己亥年腊月十七”

蓝梓豪仿佛看到猎物的鬣狗,嘿嘿笑着站起身去巷外小店里买了笔,一边走一边就在那纸上歪歪扭扭地签起了自己的名字。他打算的很好,这家新开的店的广告单噱头不错,更不错的是,他们竟然许诺有奖品,那他蓝梓豪签个名,就可以拿这个广告单找到店里大闹一场,非得弄出个三瓜俩枣的的来不可。

反正他虱子多了不愁,很快他就要纠集兄弟对那老五动手,到时候自己拿了闵哥给的钱,免不了得跑出去躲几个月,自然是能多弄两个钱,就多弄两个。

但他的如意算盘立刻失效了,那纸在他签完名字按下手印后,竟然从他手上挣脱,飘到空中呼一声燃烧起来,蓝梓豪瞪着眼睛看着那在空气中缓缓消失的飞灰,拼命摇晃两下脑袋:我喝假酒了?

3

蓝梓豪一紧张就想上厕所,他从饭店那脏兮兮的厕所出来,摸了摸怀里用报纸包好的长砍刀,心才稍微定了定,凭刚才盯梢时的记忆,蓝梓豪吹着口哨,向目标老五所在的包厢慢慢走去。

他已经计划好了:踹门进去——砍倒老五和任何想要拦住他的人——跑。

这间饭店蓝梓豪没来过,他有些奇怪,怎么到饭点了,店里却没几桌客人?他有些不屑地吐了口口水,以后自己钱攒够了开店,可一定不能找这种犄角旮旯的地角。开店要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他在心中盘算过很多次了,所以这时候一紧张,情不自禁的就开了小差。

包房门近在眼前,蓝梓豪咽了口口水,一脚就把包房门踹开,长驱直入——他换了一双运动鞋,平时出门自然是细腿裤大尖皮鞋,但“做事”时,还是运动鞋好用,先不说攻击力,就连跑路,也是运动鞋最佳——闯进了包厢。

但还没等他将怀里的砍刀抽出来,蓝梓豪就感觉后脑被人狠狠砸了一下,随后就是铺天盖地的拳脚朝他身上落下。蓝梓豪凭借多年挨揍的经验立刻双手抱头,在地上蜷缩成一个球,咬牙挨打。

一顿拳脚以后,蓝梓豪被从地上扯了起来,两边各有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抓住他的胳膊,任他怎么挣扎也甩不脱,他的“目标”,老五坐在正对面,看着嘴角带血的蓝梓豪,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兄弟,你是叫篮子……蓝梓豪来着?”老五那一下停顿,让包间里几个男人忍不住笑出了声。老五也轻笑着,看着被抓住头发摁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小伙子:“让我猜猜,是老白……不,姓闵的让你来的?”

蓝梓豪用饱含仇恨的眼神死死瞪着老五,牙关紧咬,一个字也不说。

老五挠了挠自己日益丰满的肚子,每次碰到这种事,他肚子上的刀疤就总是痒痒——对蓝梓豪慈眉善目地笑,端起一杯酒:“你不说也没事,来来,来了就是客,喝点。”

蓝梓豪倒也硬气,端起桌上一杯酒就一饮而尽。老五哈哈笑着,指着蓝梓豪对左右说:“看见没,像不像你们哥哥我当年的傻样?”

在座的男人看样子都三四十岁了,虽然不说话,但有几个点了点头。老五又摇了摇头,用桌上放着的都彭打火机给自己点一根雪茄,火光明灭之间,老五有了说话的兴致:“你们这些小崽子,就和我们当年一模一样,下学早,没脑子,打架厉害,看两部《古惑仔》,就热血冲头,以为自己可以混社会。”

蓝梓豪不忿地瞪着老五,没有接话,老五也没在意,继续说道:“你觉得混社会是为了什么?义气?兄弟?哈哈哈哈,别蠢了,混社会其实很简单,就是怎么样让自己赚到钱,又沾不上腥臊。”

“你看看你,今天就算我不知情,让你把我砍了,然后呢?”老五的话让蓝梓豪一愣,然后,然后就跑呗!老五仿佛猜到了闭口不语的蓝梓豪心中所想,开口继续:“然后就跑,出去躲两年,回来名气也有了,兄弟也有了,钱也有了,是不是?”

老五绕过圆桌走过来,手在蓝梓豪的头顶重重拍着:“猪,脑,子。”

“你老哥我今天心情好,就和你多说两句,记得的记不住就看你了……不过我猜你能记得住。”老五在蓝梓豪身边坐下,捻着桌上的花生米一个个往嘴里扔:“你闵哥对你是不是挺好的?缺钱给钱,没烟给烟,还时常带你下下馆子,唱唱歌洗个澡?这事我干过,你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么?开动你的小猪脑瓜想一想,为了义气?世界上有无缘无故对人好的人么?”

“你们这样一脑子江湖义气的小青年,就是我们这些老江湖嘴里的‘好枪’,我们平时养着你们,有点什么事就让你们替我们去砍人杀人,事情完了以后,你真以为我们会安排好你的后事?你坐牢进去了,几年以后出来,谁认得你?我再说一遍,猪,脑,子。”老五看着脸上愤怒神色已经尽消的蓝梓豪,笑了笑,嘴角的细细刀疤抽动着:“混社会的有两种人,一种人没脑子,是枪,是狗,另一种人有脑子,是抓枪牵狗的那只手。”

蓝梓豪呯呯跳的心脏,这时候已经缓和下来,老五对他说那么多,莫非不打算追究自己打算砍他的事情了,莫非……想要把自己收归麾下?

但接下来老五说的话,却让蓝梓豪心一沉:“当然,混社会讲的是一个面子,要是你今天带着刀进这门,我让你全须全尾的走了,那我老五以后说什么话也没人听了,是吧?唔……”

老五手托着下巴,蓝梓豪看着他少了两根手指头的手,心中忐忑,老五轻轻笑了笑:“留个小拇指头呗?刚才我不是说了么,血的教训,你肯定记得住,以后你就记住了,混社会不是好事,乖哈。”

蓝梓豪立刻就想从桌上跳起来,身后两名壮汉却抓住了他,他一脚把桌子踢翻,老五眉头皱了皱,脾气很好的把踢翻的桌子扶起来,抓着蓝梓豪的手,慢条斯理地拿过蓝梓豪被搜出来的砍刀。

“你们!X你们妈的,你们这样……”蓝梓豪词穷了,也许是老五说的话戳到了他,关键时刻,他脑子里来来回回想的,却是昨天那张在黑夜中化为火球的纸上的两个字。

果报。

蓝梓豪从不信这个,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世界上假如真有因果报应,会是这样?但此时此刻,他已经连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都想去抓一抓了,他拼命挣扎着,包间里的七八个人包括老五一起上阵,才按住了拼命踢打的他,混乱中他只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顺着自己的手传到了摸到的人身上。

但最后蓝梓豪还是被按在桌上,老五看看自己被暴烈反抗的蓝梓豪踢到的嘴角,狞笑了一下:“砍手指头你不愿意?那就砍手吧。”

他举起砍刀,就要剁下去。

包间门被人一脚踹开,身穿警服手持枪械的警察冲了进来:“不准动!”

4

警察局的大门口,蓝梓豪抱着胳膊走了出来。虽然经过一番询问,他丝毫无事地走了出来,可是这一晚上,可真够冷的。

滴滴——

蓝梓豪回头一看,正对上徐徐落下车窗后闵哥喜笑颜开的脸:“梓豪,上车!”

华灯初上,KTV包间里,众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闵哥光着膀子,露出身上一大片的老虎刺青,抓着蓝梓豪的手,满嘴掏心掏肺:“梓豪,老五完了,我打听过了,他这次的事加上以前的案底,最少得抓进去判个无期,你这次可真是帮了哥哥一个大忙,以后水泥生意……”

“闵哥。”蓝梓豪没喝多少酒,眼睛在昏暗的包间里烁烁放光:“这个局是你设的么?你让我去砍老五,然后报警等着抓他?”

闵哥愣了一愣,仿佛眼前这个小青年让自己吃了一惊,但他很快笑了起来:“哈哈哈,老五那是多行不义,多行不义必自毙……”

“要是我真的得手了,老五不死也重伤,警察抓的就是我了吧?”蓝梓豪却没有接话,继续说了下去:“要是我没得手,让他们整得半死不活,那你也能如愿以偿……是吧?”

闵哥的脸色变了变,抓着蓝梓豪的手,迈步出了包间,在KTV门外,闵哥点起一根烟,半晌没说话。

蓝梓豪受不了这沉默,刚要开口,闵哥回头把他吓了一跳,闵哥脸上挂着两行泪,眼中晶莹闪烁:“梓豪,你是不相信我么?”

蓝梓豪心软了几秒钟,想了一想,他反过来抓住闵哥的手:“闵哥,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问心无愧?”

闵哥这次愣也不愣,掏心窝子的话脱口而出:“我要是有害你的心思,就让我出门让车撞死!”

果报,果报……蓝梓豪定定看着闵哥,好半晌才咧开嘴:“闵哥,那我相信你,不是你报的警。”

闵哥开心地笑起来,拍拍蓝梓豪的脑袋:“臭小子,我去买两包烟,你回去接着喝,我今天非得灌挺你不可!”

蓝梓豪也笑着,目视闵哥向街对面的小店走去,然后凭空不见。

一道虚影把闵哥胖乎乎的身躯“带”上了半空,蓝梓豪看着那在空中飞舞的人形,张大了嘴。

呯!重物落地声。

尖叫声,刹车声跟着响起。

5

灵堂里,蓝梓豪献上花束,在没人的地方坐下。

他受了惊吓,好几天都没睡好觉,此刻得了空,坐在那里就要睡过去。

“报应吧这是,闵老虎这些年没干多少好事……”

“嘘,你他妈小点声。”

传入耳朵的话,让蓝梓豪过电一样浑身一震,他坐在那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闵哥在道上混迹许久,他出殡的日子,即使是猫哭耗子,道上几个有头有脸的“哥”,也出席了葬礼。看着这几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仿佛事业有成土老板的男人,蓝梓豪表情有些奇异地,站在闵哥家属那一侧,任由他们挨个过来握着手。

几个大哥看上去完全没有狠辣气势,比他们身后那些满脸疤的保镖不知道和气多少,他们抓住蓝梓豪的手,嘴里的承诺一个接一个。

蓝梓豪默默地握紧每一个大哥的手,心中默念着。

将骨灰盒送去墓园的车队排了长长一串,蓝梓豪透过后车窗玻璃,看着那几辆黑色的豪车和车队分道扬镳,开上了回中海市的高速路。

眼见得那几辆豪车在视线中越来越小,蓝梓豪摇了摇头:大概纯粹是巧合吧。

身后亮光一闪。

蓝梓豪下意识回头,正看到硕大的火球从远处冉冉升起,过了几秒钟,巨大的爆炸声才带着冲击波传到车队这边,路旁的树木呼啦啦全向一边倒伏,之后才回复原位,不断摇晃着。

“怎么回事!”

“那边油罐车好像炸了!”

“快报警!”

“啊,啊……110电话多少来着?”

“这我哪知道,打114查啊!”

6

夜已深,这夹在市区小路里的馄饨摊子也没了几个客人,生活富足的现在,连出租车师傅都早早收车回家睡大觉去,馄饨摊老板看看这客人面前小桌上码放着的空啤酒瓶,再看看这小青年的打扮,脱口而出赶客的话,就变成了一句:“小老弟,有烦心事啊?”

蓝梓豪醉眼朦胧地看看眼前的馄饨摊老板,老板四五十岁,在蓝梓豪身旁坐下,蓝梓豪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他最近刚刚“害”死了几个大哥,对自己的能力又是惶恐又是害怕,在家憋了好几天,这才忍不住出来打算喝点。

说着话,老板还回头看了看仅剩的另外一个客人,那人看上去跟蓝梓豪差不多年纪,打扮可就完全不一样了,穿着厚厚的,袖口都磨破了的老棉袄,脚下还有一卷铺盖,这人来的比蓝梓豪早,坐下也不点菜,脸涨的通红,几次想开口,最后却也一言不发。

老板看蓝梓豪没有开口的欲望,也就没再说话,他看看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几个瑟缩的身影,冲那边招了招手,回头对蓝梓豪笑了笑:“你等我会。”

看着老板熟练地将不少馄饨下进锅里,又将之前客人没吃完的剩菜一起装盒,递给那几个衣衫褴褛,望着热腾腾的馄饨不住咽口水的流浪汉,蓝梓豪感觉自己的酒醒了一点。他眯起眼睛,看看浑然无事的老板,伸出大拇指:“老板,你是个好人啊。”

“好人?哈哈哈……小伙子真会说话。”老板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到那坐了良久,看上去像个民工的年轻人面前,那年轻人瑟缩着,躲闪着老板的视线,老板开口了:“饿了?”

那年轻民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钱呢?”老板继续问。

“俺工地的油罐车炸了,老板跑了,俺们拿不着钱……”那年轻民工说了两句话,就住了嘴。

老板点点头,回到馄饨摊前,下了一碗面,端到这民工身前一放:“吃。”

蓝梓豪转过头看着这一幕,看那年轻民工稀里胡噜把一大碗面条吃了个干干净净,看着老板从自己腰包里掏出几百块钱,递给那民工:“给,好歹买点什么,带回家去,有个交代。”

“这不能行,这不行!”那年轻民工笨嘴拙舌,却也挡不住老板的霸气,收下钱,他扛起铺盖卷,冲老板用力一弯腰,转身走了。

蓝梓豪笑了起来,看着那老板叉着腰走回来,这才开口:“老板,这么老的骗子手法,你也上当啊?”

老板看着蓝梓豪笑,也跟着笑,笑罢慢慢说:“你要是能把我那一碗一点油盐都没有的面条全吃了,我也给你几百块。那孩子是……真饿了,不是装的。”

蓝梓豪愣愣地看着老板,过了好久才忍不住去抓他的手:“老板你真的是个好人啊,好人有好报。”

老板哈哈笑起来:“信那些有个屁用,我只管踏踏实实赚我的安心钱,吃得下,睡的香,看见困难帮一帮,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老板嘴角拉了下来:“要是真的好人有好报,那我也不用寒冬腊月在外赚钱,给我闺女赚手术费了。”

他用骨节粗大,满是冻疮的手掏出手机,嘴里一边嘟嘟囔囔:“我家闺女可聪明了,上学门门都考第一,要不是得了那个天杀的病,也不用……我现在就想中个彩票,好赶紧……赶紧给她……给她……”

蓝梓豪看着老板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把头凑过去看了那手机屏幕一眼,是今天的彩票开奖号码。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老板没空管蓝梓豪,浑身哆嗦起来。

他从围裙里翻出一张彩票,瞪大眼睛看着上面的数字,又转头看手机上的数字。老板不敢相信地反复确认几遍,突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这才下意识地攥紧手中中奖的彩票,像是攥着自己女儿的命一样。他现在骤得横财,自己女儿的病有了救,可是这彩票是谁都能兑的,而自己刚才的表现已经足够明显,那假如这混子一样的小青年抢了彩票,他……

老板警惕地抬头,却发现那小混子一样的青年,已经转头走远了。

蓝梓豪的背影在老板眼里,此刻分外潇洒。蓝梓豪还故作帅气地抬起手挥了挥,遥遥传来一句:“不用谢,以后记得多帮几个人啊。”

7

几个月后,小饭店里,蓝梓豪一走进去,饭馆老板就赶紧把打包好的餐盒递过去:“怎么才来,赶紧赶紧。”

蓝梓豪苦笑着放下手中被强塞的餐盒,慢慢脱下身上的制服,但手套依然好好戴着:“赶紧个屁,我下班了,今天是来吃饭的。”

他身后那穿着制服的同行这才绕过蓝梓豪抓过那餐盒,闷笑着走出去。

店老板不好意思地引领蓝梓豪向他所说的座位走去,那里几个同学已经等他很久了。

本来蓝梓豪和这几个同学已经基本算断了联系,但最近听说蓝梓豪不混了,开始正正经经找了个份工作,顾念旧情的几个人,又重新和蓝梓豪玩在了一起。蓝梓豪也一反往常眼高于顶的态度,和几个同学交情一天比一天好。

他和之前的“兄弟”们,倒是再也没联系过了。

“哎呀,来晚的罚酒罚酒!”桌上气氛顿时热闹起来,蓝梓豪嘿笑着坐下:“罚就罚,敢罚我酒,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竖着回家!”

这一顿饭吃了好久,等到每个人都醉了,这才有胆子大的同学,借着酒劲问:“梓豪,你怎么突然收心不混,好好做人了?”

蓝梓豪喝的也有点多,但他手套仍然好好戴着,笨拙地点起一根烟,他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两只手。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还没被摸到。无论善报恶报,摸到以后好像都会立刻兑现……这就是‘果报’吧,果断报……”

“我真怕自己哪天作恶多端,睡着觉摸自己一把,这辈子就交代了。我以前也干下不少错事,幸亏我还没彻底回不了头……”

几个同学喝得脸通红,听蓝梓豪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

“完了完了,咱们把蓝梓豪灌傻了!”

“那不行,再灌他两瓶,看看能灌正常了不!”

“怕你们啊,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