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寿:除名

1

宿舍里,吕继海对着镜子,将自己的头发一遍一遍,梳得一丝不苟。他的表情十分认真,仿佛在做着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他突然把梳子举起来,看了看,这把塑料梳子掉了一个齿,虽然还能用,但吕继海还是摇摇头,将梳子扔进垃圾桶,拿出一把新的来。

“小吕,还梳头,咱们要迟到了!”钟笙推开宿舍门,看看不急不慢的吕继海,喊了一声。

吕继海笑笑,头也不回地说:“就是校外聚个餐,你看你,放心,来得及。”

等到钟笙转身离开,吕继海才看着他的背,射出两道无人察觉的、怨毒的目光。

从吕继海极小的时候起,他就知道一件事:做事情一定要全力以赴,不然什么也得不到。

也从小时候起,他带着“神童”的光环,一路到高中。

被父母带出去时彬彬有礼,别家叔叔阿姨给东西的时候也知道谦让;小学起就常年保持班级甚至级部第一,高中虽然被人赶超过,但很快他总能重回第一的宝座。

别人眼中,他是那种“不需要学习就可以考第一名”的天才,但天知道他对同学们撒过多少“我在家只知道看电视总是被我妈骂”的谎。

事实上,他从小学四年级后,就基本没怎么看过电视。每个晚上,他都是在书山题海里度过的。

因为吕继海觉得,自己会的,擅长的东西既然只有学习,那为什么不永远做第一呢?

他也确实做到了,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他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最后甚至“轻轻松松”——当然是在外人眼里——地考取了清北大学,这所国内排名第一的顶尖大学。

但是吕继海到了大学里,才发现一件让他绝望的事情。

天才并没有那么多,但是,也没有那么少。

那么,如果把全国所有的天才都汇聚到一所大学,吕继海能在里面排多少名?

答案是,排不上名次。

吕继海只是一个“努力型天才”,他的脑子并没有聪明到不去学习可以考得很好,学习以后可以考得更好的地步。他的一切成绩,都来源于背地里远超常人的努力。

但是他的努力,在这所学校被轻易超越了。

那些拥有图形记忆能力,或者叫“过目不忘”的天才同班同学;那些刚上大一就开始发表国际期刊论文的同学;还有学会八门外语,正在“从兴趣出发学第九和第十门外语”的同学,无一不让吕继海察觉到自己的天赋之平庸。

校内已经如此可怕,更别提校外。听说在中海那边有个不世出的天才学长,刚上大三,已经在主持世界级研究课题了。

在这些惊才绝艳的人物面前,吕继海什么也不是。

就在这时,钟笙成为了吕继海的好朋友。或者说,是吕继海允许钟笙成为了自己的好朋友。

因为钟笙的成绩,比吕继海差。

至少前半个学期是如此来着,吕继海只是想从一个人身上,一个比自己差的人身上,稍微找回一点安慰。

钟笙是个很懒散的人,如果不是被老师警告,他甚至可以干出连续旷课两个周的“光辉事迹”。

因为这样,所以吕继海之前很喜欢他。每当看着钟笙,吕继海在繁忙的学习之余,就总是有一点点慰藉:你看,还是有人比我差的,在这个学校。

但是,钟笙也是个天才。

那一天,当在微信群里读到可能被退学的警告时,钟笙和吕继海正坐在学校食堂里吃饭。那时钟笙正绘声绘色地和吕继海讲述自己看过的电影,而吕继海一边“嗯嗯”有声地敷衍,一边一手吃着饭,另外一手还在翻着课本。

钟笙看了看手机,骂了一句“真特么麻烦”。

那之后钟笙消失了一个周。

一个周以后期末考,钟笙以全科优秀的成绩通过了整个考试。

第二学期开始的时候,钟笙还是那么吊儿郎当,还是当吕继海是自己最好的哥们,但吕继海,却开始恨上了钟笙。

2

这张契约是假的吧?吕继海看看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的钟笙,就着巷子里汽车上用电瓶点亮的、昏暗的灯光,看着从地上捡起来的这张纸。这里是清北大学附近著名的“流动小吃街”,由于严格的校规,这条街所有的“饭店”其实都是自带桌椅的改造厢型车铺出来的,每当风声鹤唳,这些小吃摊会立刻收拾桌椅,落荒而逃。

但是也因为如此,这条街每个晚上总有几个小时是特别繁华而忙乱的。满地的包装纸、塑料袋、广告单,繁华如烟花,绚烂而短暂。

所以吕继海看着手上这张黑白两色,别具一格的“广告单”,笑了笑,没有当真。

“什么东西啊……”钟笙醉醺醺地抬头,看了一眼那铺在桌上的广告单,嘿笑一声,从吕继海随身携带着的课本包里拽出笔来,手哆嗦着就要签,“挺好玩儿,让我签一下。”

吕继海从桌上抽走了那张纸,他不为人察觉地轻轻瞪了一眼钟笙,低头又仔细看了看那契约,那上面写的是——

契约书(试用版)

今有阳间人士______,自愿贡献阳寿三年,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换薄赏(赏格指定:除名),签字_______,画押________

地府福利办戊戌年八月十三

吕继海轻轻抽出钟笙手中的笔,钟笙应势而倒,趴在桌子上再度睡去。不远处摊主吆喝一声:“那两个学生仔,我们要打烊啦,你们快点吃哦。”

喊完,摊主就转身过去收拾起桌椅板凳来。远处卖了一晚馄饨的摊主,将那锅馄饨汤,倾倒在排水沟旁的蜂窝煤上,刺啦一声响,升腾起大团白气,遮挡住钟笙和吕继海。

吕继海又看了一眼钟笙,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那契约呼啦一声飞了起来,无火自燃,把吕继海吓了一跳。

契约快速燃烧殆尽,化为十个小小的金色光点,飞进吕继海十指指间。吕继海吓得赶紧查看自己的指间,发现什么都没有。

吕继海感觉自己可能签下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但是,赏格制定:除名?那是什么意思?

吕继海下意识地戳了戳自己的左手食指指尖,那里飘出一点微弱的光。吕继海想着:这个是干吗用的到底,难道是……把人从学校除名?

——从小人生就一直围绕着学校和学习转的吕继海,也只能想到这里。

但想到这里,吕继海就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还在昏睡的钟笙。

指尖的光亮了起来。

吕继海鬼使神差地用右手拇指去碰了碰自己的左手食指指间,只见那金光快速变幻,化成一个字——

钟。

吕继海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看看钟笙,看看自己的食指,又看了看钟笙。

那怨毒的眼神再次出现在他眼中。

吕继海右手移动,拇指向自己中指移去,中指也闪起了金光。

吕继海心中想:笙。

那左手食指上,真的亮起了“笙”字的金光。

下一秒,停留在吕继海手上的“钟”“笙”两字,闪烁一下,猛地化光飞去,在钟笙身上钻了进去,又猛地扩散开来,好像撞破了钟笙身上的什么东西。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带着期待神情等待良久的吕继海,表情渐渐黯淡下去。他拍拍钟笙的肩膀,扶起晕晕乎乎的钟笙,迈步向宿舍走去。

“吕继海,你真的……嗝,你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你知道么?”钟笙搂着吕继海的肩膀,舌头都大了,打着酒嗝勉强说完这句话。

“嗯,嗯。”吕继海敷衍地回答着,接下来要走过的这条路叫“情人路”,白天里也树林掩映,晚上看起来阴森森的。吕继海手心有点出汗,幸好旁边还有钟笙这个醉鬼。

什么东西振翅的声音在树丛里响起,吕继海浑身一震,还未反应过来,就发现情人路上的路灯齐齐亮了起来,又依次熄灭。

“咚!”不远处的黑暗中,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吕继海狠掐一下钟笙,让他从半睡半醒中回过神,他回头看看吕继海,刚要开口,却被吕继海捂住嘴,伸手指那靠近的高大黑影。

钟笙看了一眼吕继海,胸膛挺了起来,向前走去,口中还大声喊了起来:“哥们,有事么?要钱我们可没有啊,咱们清北大学都是寒门学子,我……唔……”

那黑影嗖忽而至,几米的距离一瞬间就被它跨越,等到接近,吕继海和钟笙才发现,眼前这东西,绝对不是人。

那是个身高两米多,瘦高瘦高,长着羊角马蹄和带着鬃毛尾巴的怪物,怪物咧开嘴,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獠牙,桀桀怪笑起来,“我的鼻子果然没出错,是个不在册的人类,你怎么会被除名的呢?没有关系,除名就不在管理处保护范围内了……”

黑影扑了过来,钟笙下意识挡在吕继海身前,吕继海却身体僵硬着,并没有反抗,因为他突然明白:自己不会受伤害,因为自己,没有除名。而被除名的,是钟笙!

果然,黑影在吕继海身前一晃,还挡在吕继海身前的钟笙就被他抓在手中,钟笙在那怪物的爪中仿佛婴儿般大小,他看着吕继海,喊出半句:“快跑……”但没有喊完,怪物的手爪轻轻一拧,钟笙的头带半个胸膛就被拧了下来,血流满地。

怪物把手上拧下来的血肉囫囵塞进嘴里,嚼了两口,发出赞叹声:“这脑浆,好带劲……聪明人的脑子就是好吃。”

吕继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后退。

“再见啊,小伙子……”怪物伏地大吃大嚼钟笙的躯体,头也不抬。

吕继海猛地转身,拔足狂奔起来。

3

钟笙“失踪”了。

由于钟笙平时就是浪荡懒散的人物,所以除了吕继海,所有人都没当回事。其他人纷纷讨论的是:钟笙是不是又像上次“闭关”一样,消失一个周,回来又要震碎所有人的眼镜?

但吕继海知道,钟笙永远都没办法回来了。

他生平第一次翘了课,躲在宿舍里一整天。

“没事的,没事的,没人知道,没人知道是我干的……”吕继海一直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自言自语。

他在宿舍里困兽一样四处游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但他根本什么都看不进去。

直到他看到垃圾桶里的那把缺了一个齿的梳子。

长久以来的压抑,吕继海都默默承受了,就算脑子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那也没关系,自己努力就好了……他一直这么想,也一直没做过任何坏事,就像一把从没断过齿的梳子。

而现在,他做了一件坏事。

吕继海看着那断齿的梳子,陷入沉思。

等到傍晚,吕继海终于从呆滞的状态回过神来,他的头发罕见地乱如鸡窝,看着宿舍床旁边雪白的墙壁,吕继海看着看着,嘴角咧开。

“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死了……嘿嘿嘿……

“终于死了……而且没人知道是我做的。”

吕继海走进厕所,仔细地梳头打扮,一切收拾停当以后,他提着包正要出门,回头看到那把垃圾桶里的梳子,想了一想,吕继海从垃圾桶里拿起那把梳子,将梳子剩下的齿,一根一根掰断。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脸上带着残忍的快意。

4

吕继海请了假,他对学校说家里有事,对同学说要出门旅游,然后买了去中海的车票。

其实他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尤其是确认钟笙是被自己拥有的能力杀死的以后。

没有悲痛,没有惋惜,没有后悔。

只有升腾而起的,不断的快意。长久以来坚持不做犯法的事情,对吕继海来说,一部分是因为他知道违法犯罪投入和回报不成比例,动辄坐牢判刑,他不会那么蠢;而另一部分,是因为他从没做过坏事,如果没做过坏事,他就不会去做。而一旦做过了……吕继海才发现,没有责任地做坏事,原来这么开心。

当那快意稍稍消退的时候,吕继海突然想起之前在课堂上,老师不断提及的那个“天才中的天才”。

那个中海科技大的,大三就在带课题组的“大天才”,那个让他不断意识到自己“没那么聪明”的,大天才。

于是,吕继海确定了想去的地方,和想找到的人。

先杀掉他,再接着……

而且,左手食指和中指上的亮光,永远地消失了。

十根手指头,用掉两根,还有八根,还有八个字可以用。

在去往中海的火车上,吕继海拿着镜子仔细地梳头,一下又一下,他脸上带着释然的笑意,还有一丝想要毁灭什么的癫狂。

5

刚出中海站的吕继海,就触了个霉头。

在站口,他被一个身躯魁梧,背着蛇皮袋的男孩挡住,搡了那男孩一把,却没有搡动,还弄疼了自己的手,于是吕继海愤愤地低声骂了一句:“乡巴佬,别挡路。”

那男孩看上去虽然比吕继海年轻,但足足比吕继海高了半头,男孩愣愣地看着吕继海,刻意敞开的胸口上,有拙劣的刺青。

“哼,不和这种下等人一般见识。”吕继海腹诽一句,抬步走向公交车站。那男孩竟然跟了过来,而且还在盯着吕继海,吕继海把身子缩在廊柱后,躲开男孩冷硬的目光。

秋风起,枯叶落了下来。

公交车很快来了,吕继海挤上车,打开手机查看通往中海科技大的路线图,隐约中,他身后有人挤了过去,吕继海也没在意。

下一站有人下车,车门关上,车上终于稍微宽敞了一点,吕继海把胳膊放了下来,他摸摸身上,突然发现钱包不见了。

吕继海只感觉头“嗡”的一下。

那钱包里有他所有的现金,银行卡和身份证。

“我钱包呢!”

“谁偷了我的钱包,是谁?!”

车里没人说话,一阵默契地集体沉默。

吕继海终于忍不住了,转过头,大声说了一句:“中海人都是贼!”

车厢那头,一个头发花白,带着自己高中生模样的儿子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小伙子,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

吕继海只感觉自己额头青筋暴跳,他都这么倒霉了,竟然还有人想教育他?

不等那男人絮絮叨叨地说完,吕继海一拳就捣了上去。

6

“那我们先走了,警察同志。”中年男人带着头也不抬玩着手机的儿子走出警局大厅,吕继海坐在那里,一只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另外一只手在和解同意书上签字。

“小伙子你也真是挺心急的,丢了钱包而已,没大事,你说你是清北大学的学生是吧?这种小事情,突然急起来是容易失去理智……”民警大叔唠唠叨叨地教训吕继海,吕继海脸上带着悔恨的神色,“嗯嗯”有声。

左手却竖了起来,他的眼睛,也一直在瞟谅解同意书上那中年男人的签字。

他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他明明应该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应该被全世界的人敬仰,但为什么会碰上这些烂事?自己学习不如别人,钱包被人偷,还要和这种男人起冲突,这不应该啊,真的,不应该啊,没人可以看低他,没有人……留给那个大天才的名额,就给你吧,吕继海看着那签字。

何民礼。

何。

拇指亮起,除了吕继海无人看到的金光,汇聚成“何”字。

民。

左手无名指亮起。

礼。

左手尾指亮起。

金光晃晃悠悠飘起来,穿透桌子,墙壁,飘到了不知何处。

吕继海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梳子既然已经断了一根齿,那么再断几根,甚至整个全部掰断,也无所谓的吧?他想。

可惜最多只能再杀两个人了,吕继海这么想着,感觉有点遗憾。

等一等……如果这世界上比他聪明的人都死光,他是不是就是最聪明最厉害的人了?

7

中海市的市政府广场靠近海边,广场上有三三两两的人路过,吕继海在广场旁的长椅上坐下,看着枯黄的秋叶慢慢飘落在膝盖上。

他拈起那秋叶,看着广场上那新竖立的民族英雄雕像。

雕像好像也在看着他,吕继海别过头去,看着手中的秋叶。叶子已经枯黄,阳光从背面透了过来,边缘缺了一角。

吕继海着迷地看着那片枯叶。

他眼中的癫狂已经快要遮掩不住了。

他伸出手,细心地,一点一点地撕去叶子的边缘。

“反正已经杀了两个人了,不如……”

他轻轻地开口,对自己说。

8

吕继海就那么一直坐在那里,直到入夜,广场上空无一人为止。

他轻声笑了起来,终于把手中那被他一点点拆掉叶片,只剩叶脉的枯叶扔掉。

然后吕继海站起身,沿着阶梯拾级而上,走到高耸的市政府大厅门前,整个中海市的夜景尽入眼底。

吕继海伸出右手,轻轻握住眼前的斑斓灯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翻过右手,食指竖起,指尖泛起淡淡的金光。

金光汇聚成一个“全”字。

接着是中指,指尖浮现出一个“世”字。

吕继海愣了一下。

是杀掉“全世界的人”?还是“全世界天才”?

这个决定,还真不好拿呢。

这么想着,吕继海冷笑起来,无名指就要竖起。

一只黑猫突然从虚空中掉下,“啪啪”一爪一蹬腿都击打在吕继海竖起的两根手指上。

“哎呀,这是什么!”吕继海惶急之中赶紧抖手,他右手血痕乍现,指尖的金光如泡影般熄灭。

但黑猫并未停止,它在空中猛地转身,踩一脚吕继海的胳膊弯,像炮弹一样撞向吕继海的下巴。

受击之下,吕继海闷哼一声,他咬到了舌头,向后仰头,失去平衡,猛地坐倒在地。

黑猫踩住躺倒在地的吕继海的胸膛,明黄色的眼眸居高临下地瞪着吕继海,张开嘴。

“小子,你要是再敢动杀掉全世界的人的脑筋,我就把你的时间永远停滞在你大一第一学期,永远。”黑猫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说出了吕继海最害怕的恐吓。

大一上学期,是吕继海永远不敢回想的,最灰暗的时间。原本在他的自我认知里,他是最顶级的天才,最厉害的大脑,是无所不能呼风唤雨的好学生。但短短的一学期,他却变成了“垫底差生”。

吕继海捂住嘴,血从指缝里漏出来,拼命点头。

黑猫又瞪了他一眼,这才轻巧地从吕继海胸膛一跃而下,一个闪身就不见了。

吕继海抬起右手,竖起食指,发现亮光已经不在。

一回头,黑猫不知又从哪里出现,正在冷冷地看着他。

吕继海浑身汗毛倒竖,幸好黑猫只是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又一转身,消失在空气里。

吕继海从地上爬了起来,心中还满是后怕,他摇了摇头,下了决定:回去吧,回去继续上学。

没人知道他“除名”过两个人,不会有人知道的。

而他还有右手拇指,无名指,小拇指没用过。

他可以保留起来,如果以后再出现比他不用功却比他学习好的同学……

杀。

吕继海轻声笑了笑,拍打一下屁股上的灰尘,从背后的书包里掏出摩丝和梳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梳理头发。

9

一个半月以后,课堂上吕继海正在认真记笔记。

没人问他那次旅行怎么样,因为现在没有人是他的朋友。曾经有一个人会不厌其烦地陪在吕继海身边,但那个人现在已经永远不在了。

所以吕继海形只影单。

教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门外是个看上去有点吊儿郎当的男人,看样子不是学校里的人,那人礼貌地向正在讲课的讲师点点头,开口说道:“你好,我是王山,请问这里有一位叫吕继海的同学么?”

讲师纳闷地看着王山,低头看了看花名册,点点头:“有,今天他来上课了,刚刚点名他也答到了,我记得他坐那边……咦?”

吕继海的座位上空空荡荡,后门此刻还在来回晃着,显然刚才有人推开过。

10

几小时后,吕继海已经坐在回家的飞机上,马上就要下飞机了。

跨越了半个中国,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花光了自己预支的生活费,吕继海还是买了机票决定回家。

因为从看到那个叫王山的男人起,吕继海就知道,自己的事发了。他甚至不用去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的来抓自己的,因为吕继海知道,不会有别人来找他。

毕竟吕继海的大部分人生,都是在学习中度过,所以他可以很轻易地判断一些东西。更何况,那个叫王山的男人即使操着一口普通话,却还是带着淡淡的中海口音。

吕继海心中如打鼓一般,他惶惶不安,为了强行镇定下来,他逼着自己看向飞机舷窗外。

飞机外的云海像最柔软的地毯一样,托着飞机在几万公尺的高空飞行。

下一秒,舷窗外突兀地出现一座……门?

门打开了,一个面貌憨厚的男人探出头,隔着舷窗和吕继海的眼睛对上。

门立刻关上了。

吕继海揉揉眼睛,刚才发生了什么?

飞机上的厕所门被人推开了,吕继海回过头去,看着刚才出现在飞机外面的那个男人的头伸了出来。

那男人长相真的很普通,普通到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但是男人脸上带着怒气,和一种吕继海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害怕的感觉。

吕继海以前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表情,到底是在哪里呢?电视剧里,抓到十恶不赦犯人的刑警?武侠剧里,终于可以手刃恶人的大侠?

没等吕继海反应过来,那男人已经走过来,一把拽住吕继海的胳膊,将他轻松地拽起来,拖着走向飞机洗手间。

男人的动作快得让任何人都反应不过来,他抓住洗手间的门把,拉开。

门那边却不是飞机洗手间逼仄的空间,而是一个平房的正厅。

男人一把将吕继海推进门,自己也跟了进去。

吕继海匍匐在地,看样子摔得不轻。那男人轻蔑地看了一眼吕继海,掏出手机打起电话。

“喂,王半仙?我,小蒋。人我抓到了。嗯,在我家,对,回收站这边。”

正在打电话的小蒋没有注意到,吕继海悄悄爬了起来。

吕继海突然站起身,猛地冲出洞开的大门,入目而见的是一个废品回收站的院子,吕继海冲出院子,在街巷间拼命跑动着。

背后有骂声响起。

吕继海头也不回,拼命地跑。

11

中海市名胜风景不多,望夫崖是一个。

这里是海边几十米高的悬崖,悬崖下面就是海,相传很久以前,有妇人的丈夫出海,长久未归,妇人一直在悬崖边等待,久而久之,化身作崖上的一座石雕,是为望夫石,悬崖也就从此得名望夫崖。

吕继海扶着那望夫石,拼命喘着大气。太阳已经偏西,他的影子被照在地上,拉得老长。

怎么回事?为什么?怎么回事?

为什么自己跑到哪都能被追上?

我不过是杀了两个人而已……吕继海这么想着,从背包里拿出梳子,拼命梳头,告诉自己冷静下来。他抬眼看了看梳子,突然触电一样将梳子扔出去。

不对,我没有杀人,没人知道我杀人,没有人知道。吕继海看着地上那断了齿的梳子,拼命地想:没错,没人知道,我还是一个好学生,没人知道……

“嘎吱!”

吕继海浑身僵硬,缓缓转过身。果然,那突兀出现的门,又现身了。门被拉开,里面鱼贯而出四个男人。

为首的是那面貌普通,叫做小蒋的,可以开门穿梭空间的男人;紧随其后的是那个在清北大学课堂上找自己的,叫王山的男人,现在那王山手里抓着一把榔头,正看着自己,眼中透露出不怀好意的光芒;王山身后,是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道士,道士面无表情,手持拂尘,只看了吕继海一眼就转过头去。

最后一个人,是个高中生。

“何安平……”吕继海看着那叫何安平的高中生,他当然记得这个高中生,那是何民礼的儿子,自己杀掉的第二个人的儿子……

何安平一侧太阳穴贴着张黄色的符纸,他指着吕继海,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之前和我爸爸起冲突,然后杀了我爸爸!”

“杀你爸的才不是我吧。”被堵在悬崖上,吕继海反而冷静起来,他背起手,侃侃而谈,“我只是运用自己的能力,把他除名了而已。”

说着,吕继海看了看几人身后,远处山上的树。

有半数的树已经布满枯叶。

“除名之后,如果有什么妖魔鬼怪想吃掉他,也不是我的主观意愿啊。”吕继海摊开手,接着说。

小蒋闷哼一声,撸起袖子就要冲上来,却被王山伸手拽住。高中生“哇”的一声放声痛哭,“你还我爸爸,你还我爸爸!”

“好了。”那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道士,突然伸手扯下何安平额侧贴着的符纸。

何安平愣了一下,擦擦眼泪,看看身边的男人,奇怪地说:“咦,我怎么在这?”

他不管在场众人,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慢慢走远。

“爸,我和你说,今天可奇怪了,我突然到了望夫崖这边……今晚吃啥?我饿死了!”

“苦主确认过,那就没问题了。”道士看了一眼走远的何安平,转过身,看着吕继海。

王山在一旁和小蒋窃窃私语:“别冲动,你看何安平这不是还有爸爸么,虽然那个爸爸是管理处用傀儡符给他做的假爸爸,但是他不知道啊,那么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你妄害人命,随我回管理处,自有刑罚等着你。”道士肃然说。

吕继海苦笑一声,“我就不问管理处是什么地方了,如果我去了,会有什么刑罚?”

“无期徒刑,或者流放到炼狱吧……”道士还没说话,王山已经懒洋洋开了口。那边小蒋低声抱怨,“太轻,太轻,这种人就该直接判死刑!”

“等会,我有几句话。”王山止住了道士和小蒋,看着吕继海,“那‘除名’契约,本来你用来剥夺几个人在册的身份,不至于抓你。契约既然存在,自有其权利领域,那样的话,现在牛鼻子不会以管理处外派人员的身份站在这里,但很大可能,有替何安平报私仇的我。

“但是你竟然敢动了杀死全世界的人的心思!”王山看着吕继海,疾言厉色,“你怎么能起这种邪心!”

吕继海笑了起来。

“别弄错,那只黑猫可能只看到‘全’‘世’,就以为我要杀死全世界的人。”他梗起脖子,傲然说道,“但我只是想杀掉‘全世界天才’。”

王山看着吕继海,点了点头,“我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只要全世界的天才被除名,被妖怪吃掉,那么我就是世界上最聪明,学习最好的人了,不是么?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选择这么做?不是有个网络段子,对方把你拉到和他同样的智力水平,再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你?”吕继海狂笑着说,扭曲的脸看起来分外可恶,“而比努力,这个世界上有谁比我更努力?你们见过凌晨四点的窗外么?我见过!我从小到大看了十几年!而那些‘天才’,竟然每天玩着,偶尔随便努力一下,就能比我成绩好,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脑子好,就能赢过我?我才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我之前没有能力,所以只能忍,现在我有了杀掉他们的能力,凭什么不用!”吕继海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声音在海边激荡着。

“所以在某个未来里,你真的杀掉了他们。”王山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欣慰,“如果没有黑猫大佬看到未来,又穿梭时空阻止你,你的野心已经成功了。”

“黑猫,对,那只黑猫。”吕继海脸上的怨毒神色又浓了起来,“如果没有它……我能杀死那些……”

“带走吧,这个人从根子里烂透了。”王山意兴索然地冲道士挥挥手,道士转过身,冲吕继海走了过去。

小蒋在一旁小声对王山说:“王半仙,你让我打那个坏蛋一拳,就一拳。”

“打你个头,没咱们的事了,回家。”王山嫌恶地看了一眼吕继海,又跟了一句,“再说,打这种玩意,你不嫌脏了手?”

“哈,你想抓我?”吕继海眼睛瞪得滴溜圆,白眼球里布满红血丝。道士掐了个手诀,突然惊咦一声。

王山看到呆住的道士,问了一句:“怎么了?”

“拘人的法咒竟然对他没用。”道士又持咒指了一下吕继海,仍然无效。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吕继海狂妄地大笑着,伸出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没人可以抓得住我,没有人!”

他的右手上,拇指、无名指、小拇指指尖,发出淡淡的金光,金光汇聚成三个字。

吕,继,海。

“我把自己除名了,没人,没有人可以抓住我!”吕继海近乎癫狂,冲着三人嘶吼,脚向后,向悬崖外走去,“能杀了我的,只有我自己!我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我永远都是!”

三人愣愣地看着吕继海,不,他们看的是吕继海身后。

那“望夫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容貌娇俏,身着古装的女人。女人冲三人微微行了一个万福礼,素白柔嫩的手悄悄搭在吕继海肩膀上。吕继海浑身一震,回头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漂亮面孔。

“这个不在册的,不归你管吧?”女人惊喜地看看吕继海,像在看什么珍馐美味。她回头看着道士,面带忌惮地问了一句,道士摇了摇头,抬首望天。

“啊,王半仙,见者有份,分你一半?”女人看着王山,王山摇头,嫌弃地挥挥手。

“你……哦,新任门神……你要是早点袭职就好了,也许,能接我那狠心的夫君回家……”女人看着小蒋,自己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一丝凄苦。

“你是什么人,不,你是什么?你不能杀我,你不能……呃……”拼命挥动手脚的吕继海,被那女人“轻轻”掐住脖子,就动也不能动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女人笑了笑,笑得颇为好看,让小蒋都看直了眼。说完,女人张开了嘴。

王山扯了一把呆住的小蒋,看看已经踩上飞剑,要化光飞去的道士,拽着小蒋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嘎嘣嘎嘣,脆脆的嚼东西的声音。小蒋回头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得煞白。王山一把将小蒋的头拧过来,小声说:“妖怪吃人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吃的不是人……是垃圾。”

“王半仙,刚才我听那个吕继海在那喊,他喊的那些,好像也有点道理,他那么努力,为什么却不是成绩最好的那个人?我下学早,这些道理,想不明白。”小蒋一边走,一边挠着头问王山。

王山脚步顿了一顿,又很快恢复如常,“那要照你这么说,你每天努努力,早晚就能娶林志玲回家咯?”

“呃,好像不行。”小蒋憨笑着挠头。

“这不就得了,人生来不平等。那个吕继海骤得能力,心思又不正,看上去还擅长破罐子破摔,能力就放大了他那些龌龊阴暗的心思。当然,该努力还是得努力,不然别说林志玲,林母猪也轮不到你。”王山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还在憨笑的小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让你学的拉丁语系速成学习法,你看了没?”

“看了,看了。”小蒋心虚地缩着脑袋,“虽然看不太懂……而且,我都已经学会一百多个国家的“你好”“再见”“多少钱”和“谢谢”怎么说了,我觉得足够了。”

“够你个头!回去让小刘看着你,你给老子好好念书!”

“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