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寿:无惧

1

今年中海市的天气有些怪,一场大雪还没化干净,天气就转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小雨连下几天,将地面残雪冲刷干净,气温也回升了几度。

但也因为这冬天的雨,所以没几个人肯出门。季航站在银行门口,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稍微有点后悔自己心软之下,年前答应老蔡换班的事。他在腰间挂着的警棍上有节奏地拍打着,一边走神,一边卡着银行里放着迎春音乐的鼓点。

太无聊了,虽然这是好事。季航又看看空荡荡的银行门口,伸手拽了拽身上的保安制服。下午三点押款车过来一趟,今天就没别的活儿了,没有顾客,银行扎帐完到点就能关门下班,也就是说,今天可以在五点半就到家。季航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神,瞥了一眼走进银行的几名戴口罩的顾客,轻轻摇了摇头。

新闻都播了好几遍,中海市没发现新流行病的感染者,这些人可真是够小心的……他拍拍自己的裤兜,虽然他也带了口罩,但却没有取出来,因为其他人都没有戴。他一向谨小慎微,或者用不那么好听的说法,比较胆小。所以季航现在有些犹豫,要不要趁势也把口罩戴上?

说来倒也奇怪……季航继续开着小差,倒没忘记用肩上的对讲机回答即将前来的解款车“大厅无异常”,一边继续任由脑子信马由缰:中海市可不是什么小城市,怎么这次的疫病,就一个都……嗯?

解款车停在银行门口,季航的职业本能让他眼睛跟着车上提着钱箱下来的同事转过去,这才发现门外正有几个同样戴着口罩的年轻人慢慢向解款车靠近。

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大厅里的那几个提前进来的顾客已经站了起来,其中一个黄毛从提着的包里掏出一把土制猎枪,咔哒上膛,就朝天花板开了一枪。

“都别动,抢劫!”黄毛一枪开完,也不管动作麻利起来的同伙,枪口就转向银行大厅里唯一一个对他们此行有危险的人物,保安。

也就是季航。

但下一秒,黄毛愣住了。

季航双膝跪地两手高举,警棍已经被他远远扔到一边,他浑身抖如筛糠,清晰的水迹正从他裤裆下缓缓渗出来。

呯呯!

门外的同伙们遭到了激烈的反抗,武装押送人员和门外的人一起开了枪,幸好谁也没命中谁。大厅里的帮手立刻冲了出去,几下就把两名尽忠职守的押送员打倒,抢得钱箱后,黄毛眼看着呼啸开过来接应的车,估算一下时间,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厅门口,扒着大厅的玻璃门,对地上头也没敢抬的季航开口,口罩下的笑声快要透出来:“谢谢啊兄弟,走啦。”

季航听着门外车声远去,这才从地上利落地爬起来,恢复神智的他脸臊的通红,不顾裤子上的痕迹,赶紧冲到门外去想要去扶那两名被打倒的同事,却被对方狠狠把手打开。季航尴尬地愣在原地,身后大厅里,刺耳的警铃响彻整个银行。

2

两个月以后,虽然天气已经转暖,但路上行人还是把自己裹得紧紧地,算命店门口,刘文轩穿着一身厚重的皮大衣,不时眯起眼睛摸着毛茸茸的衣领,得意地自言自语:“这可是外域货色,可惜明珠暗投,没人认得出来,这袄我可花了不少钱,哪能现在就脱下来。”

算命店里,王山也眯着眼睛,看着眼前一躬到地迟迟不肯起身的季航:“我也没说不给你啊,你先坐下,别激动。”

“王半仙,只有你能帮我!”季航猛地直起身,脸上红白交加,咬着牙说:“银行的工作我现在没有脸再回去干了,虽然领导都夸我并没有做错,碰到这种事情反抗是无意义的,但是我受不了行里别人的眼光,我……虽然向来胆子小,听说你这里有让人完成愿望的契约,请你给我一张,给我一张可以让我胆子变大的!”

“哦?变大?想变多大?”王山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问。

“……有多大变多大,最好是能像铁面侠那样无所畏惧的才好。”季航认真地回答。

王山笑着摇了摇头:“你怎么知道我这正好有……算了,给。”

他一只手拿着的纸拍在茶几上,轻轻把纸推给季航。

还没等季航看清那纸上的字,王山的嘱咐就传了过来:“这可是你说的,那一开始你就可以体验几天无所畏惧的日子,但你要是哪天后悔了,就可以找个办法吓吓自己,只要能害怕一次,契约效力就没那么过分,可以让你恢复正常。”

季航看看那契约,只见其上写着:

“契约书”

“今有阳间人士______,自愿贡献阳寿(尾寿)三月,下送幽冥,解救地府冤魂,以换薄赏(赏格指定:无惧),签字_______,画押________”

“地府福利办庚子年三月初五”

季航看着那契约,郑重其事地签字画押,然后才摇了摇头:“我绝不会后悔的。”

契约突然从他手里嗖一下飞向空中,季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势缩在沙发上,眼神惊惧地看着那纸呼一下自燃,让对面坐着的王山都笑了起来:“你这个胆子,这个契约给你好像真给对了,不过你以后要多小心……有时候,胆子太大不是什么好事……”

3

季航为难地看看手机,从算命店出来,他要横跨半个中海市回家,最近攒的那点工资坐吃山空,钱一天比一天紧张,他也不好意思总腆着脸跟父母要,本来打算今天来算命店的事情做完以后顺便去一趟人才市场的,但是手上竟然就只有两块钱了。

先回家吧,季航叹了口气想着,在站牌仔细找着能送自己到离家最近站点的公交车,等了好久才等来一辆,初春时节加上前段时间大家都闷在家里,现在出门的人是真不少,季航被身边购物归来的大妈们挤住,无可奈何地站在车厢中段。

他突然轻轻“咦”了一声,眼睛盯着下车的门口看,那里一个老阿姨正兴高采烈地和旁边的老姐妹说着今天的购物心得,身侧一只手正悄悄从阿姨腋下夹着的包里,往外拿钱包。

季航以前也不是没在车上碰到过这事,他的反应也熟极而流,先是小心地将自己身上的手机等值钱东西掖好,下一步就应该是往远处走两步……

那只手顺利地把钱包抽出来,依靠手主人身前老阿姨的身躯,这动作十分隐蔽,但那只手正要缩回去的时候,却被横空伸来的一只手给抓住,使劲举向半空。

“你干什么呢!”季航一声断喝,抓着那捏住钱包的手使劲,那被抓住手的年轻小伙子惊愕之下一时呆住,脸色青白,他身前的老阿姨哎呀一声,把他手中的钱包劈手夺下来。车上顿时人声鼎沸,人人都查看起自己身上来。

恰巧这一站到了,后门一开,那被季航抓住手腕的小伙子赶紧下了车,目光阴狠地冲季航喊了一声:“你下来。”

季航刚要迈步,身后老阿姨担心地小声喊他:“别下去。”

季航微微一笑,仍然下了车,他身后两名小青年也跟着下车,目光不善地盯着他的后脑勺。季航看着眼前已经掏出弹簧刀来的小伙子,昂首走了过去。

小伙子有刀在手,有同党在侧,又下了车,心情安定了不少,他把头昂起来,手中刀作势欲扎:“你小子挺能耐啊,敢打扰爷们在车上干活,信不信我捅死……诶?”

季航已经主动把左手按上了弹簧刀,那小伙子感觉手中刀穿透了什么,吓得松了手。

季航看着穿透自己手背的弹簧刀,眉角抽动着,表情却还是很轻松:“现在你没有刀了,你打算怎么捅死我,还是说……”

他回头看看本来摩拳擦掌围拢过来,却被他的凶悍无畏吓住的两个人:“还是说你同伙身上也有刀?”

季航慢条斯理地将那弹簧刀狭长的刀刃从手上拔下来,刀刃摩擦手骨的吱吱声让人牙酸,他看着面色发白的三个小青年:“那,接下来该我了?”

三个人瞠目结舌,发一声喊,转头跑了。

季航笑了笑,一回头却正看到有公交车上下来的年轻乘客,正在对着他用手机拍摄。

他突然眼前一亮,轻轻点了点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4

季航认真地在马路牙子上走了半个小时,这才笑眯眯地打开手机,并把手机放上自拍杆举着走起了路。

他的直播间这两个月来一直有人日夜蹲守,看季航开播,弹幕立刻刷了起来。

“那个不要命的又来了!”

“保险公司如临大敌”

“少刷两句吧,看一次少一次的直播,要珍惜”

季航认真地对手机摄像头打起了招呼:“大家好啊,欢迎来到我的直播间,那么按照老规矩,我要警告各位:我在直播过程中的行为都是非常危险的,且我经过了非常严格的专业训练,请勿模仿,请勿模仿!”

这两个月季航靠直播确实赚了不少钱,这让他非常有余裕地打了一辆车,嘱咐司机向荒无人烟的远郊开去。

沿路季航笑眯眯地和观看他直播的观众介绍沿途风景,直播间里的众人都颇有耐心,因为两个月里,季航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

果然,当摄像头照到半山腰的那以前好像是什么工厂废弃建筑时,弹幕猛然密集频繁的刷起来。

季航把自拍杆卡在腰间,冲着手机挥挥手,就顺着那建筑旁高耸入云的冷凝塔爬了上去,冷凝塔从远处看着粗短,但真正爬起来的时候,才能看出来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季航这两个月总是在“户外运动”,身体好了不少,顺着烟囱外毫无遮蔽物的,一条条的铁梯子向上爬的时候,还有闲心看看弹幕,回答两句。

弹幕比刚开始的时候稀薄了一些,毕竟和两个月来季航做过的那些危险的事情相比,今天的爬塔并没有那么危险,即使如此,弹幕里也有新观众在刷着屏:

“哥你都不害怕的么?”

“下来吧工头答应给钱啦”

“我冷,我蛋发冷,我看得蛋发冷”

偶尔也有一两条不和谐的弹幕飘过:今天没什么意思啊,这换我我也能干。

季航看着那一条弹幕,终于爬上最后一节铁梯,站在了冷凝塔的顶部边沿,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手机里的弹幕立刻多了起来:“别转了,晕”“我认怂,不敢看了”“快下去快下去”

季航低头看了看,故意把手机举起来,面对着自己,摇摇摆摆地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刚才那个说你也能干的哥们,还在么?”

手机上的弹幕凝滞了一下,一个熟悉的用户名出现了:在,有事?

季航身躯仍然摇摇晃晃,但此刻他的身躯遮住了整个手机覆盖的区域,让观众们没有那么心惊胆战了,季航微笑着继续说:“你说换你你也行,真的么?”

说着话,他把手机朝外拧了一下,这下观众们可算知道他现在在哪了。那刚才还颇为硬气和季航抬着杠的用户下一秒给季航刷了个大礼物,二话不说退出了直播间,其他人的弹幕快速飘了起来。

季航现在正站在冷凝塔正中央,确切的说,是站在连接冷凝塔顶部两段的一根手指粗的线缆上,线缆悬空横过冷凝塔,下方就是虚空,他的身体艰难地在空中保持着平衡,但仍然摇摇晃晃的,风一吹,摇晃的幅度更大了。

5

季航笑眯眯地坐在回程的车上,耐心地回复他看到的弹幕:

“不,我以前不是杂技团的。”

“飞行服速降?可以啊,你出钱我就立刻联系。”

“北冰洋捕蟹船?这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太麻烦了吧、”

“钻火圈?别闹了,我又不是马戏团的老虎”

“无防护服采蜂蜜,哦这位观众是新来的吧,请看一个月前的记录,蜂蜜也好蛇也好鳄鱼也好都已经玩过啦。”

此刻天将将擦黑,季航刚关上手机,打算倚在座位上休息一会,眼睛却看到路边跃动的一抹黄光,立刻让司机停了车,走了下来。

他嘿嘿笑着,跟着前方那一头黄毛的男人走了过去,跟着前方的身影在破旧的城中村里七拐八绕,黄毛好像没发现季航的跟踪,半路还打了个电话,拐进一条巷子就停了下来。季航跟过去,轻轻从身后拍了拍黄毛的肩膀:“嗨,好久不见啊。”

黄毛回过头,缓缓向后退了两步,季航身后脚步声响,他回头看了看,转过头来一脸无奈:“原来你早知道我跟着你,看起来抢完银行就你没被抓到,果然是有原因的,你这反侦察能力不错嘛。”

黄毛看着季航,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他从怀里掏出那季航眼熟的土制猎枪,想了想,又摸出薄薄一叠钞票扔在地上:“老子马上就要坐偷渡船出去潇洒了,毕竟也是见过一面的熟人,我也不想多生事端,拿了钱赶紧走,我就当你没出现过,不然……”

季航仍然笑着,一拳就打中了黄毛的鼻梁:“那可!不行!”

呯!

火光在巷子里闪亮,怒吼声很快变成了惊叫声,黄毛叫来帮忙的人几秒钟之后从巷口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指着巷子里喊了一声“疯,疯子!”就转身跑走。

警车到来的时候,黄毛已经鼻青脸肿,他正在用力试图掰开季航的手,接近失去理智:“你疯了,不要抓着我,不要抓着我!求求你,不,不要!”

季航一手捂着肚子,血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满头冷汗,却仍然微微笑着,手死死拽住黄毛,不紧不慢一脚一脚地踹着他。

6

病院里,季航艰难地坐起来,看着面前的王山:“啊,王半仙。”

“啧啧,搞得这么惨兮兮的。”王山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我的错我的错,没想到你竟然能干到这地步。现在过瘾了吧?该听我的了吧?”

季航点了点头,又摇起了头:“王半仙,你当时说的确实有道理,人确实应该保留一些敬畏之心,不然的话就会像我这样酿出生命危险,但是,现在有一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王山问道。

“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害怕了。”季航看看自己病床旁边放着的锦旗,看着上面“人民英雄”的字样,自嘲地笑笑:“中枪以后,抢救回来我确实想过这事,所以后来我稍微好了一点以后,又反复试了试,但是我失败了。”

“失败了?”王山诧异地说。

“嗯,我用以前我害怕的所有东西试了一遍,以前我确实很胆小,怕黑,怕鬼,怕不带毛的,怕毛太多的,怕牙太长的的,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你说只要让我再胆小一次就能恢复到正常状态,可是这好像……没办法完成了。”季航无奈地笑了起来,缓缓摇头。

王山也跟着摇起了头:“那倒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季航坐直了身子,眉头皱起来:“我没中枪的时候干什么吃饭的你知道么?户外主播,我靠契约能力得到的无所畏惧的心态,做了这世界上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敢做的很多事,也验证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害怕的东西,我……”

季航突然看着病房门口说不出话来,病房门被人推开,一个矮小的身影走进来。

“妈……你怎么来了?”

“季——航——”那阿姨走进门来,睁大眼睛看着坐在病床上的季航,一字一顿地念了他的全名。季航只感觉仿佛一桶冰水淋遍全身,本来胸腔里慢慢的自信和无畏一下子全部打消了,他从小到大听到自己母亲念自己全名的机会并不多,而每一次,都是他闯下大祸的时候。

“你看看你这是,怎么弄得,没事你逞什么能!”季航的母亲走进来,仔细摸了摸季航肚子上的绷带,这才立起了眉毛继续说,声音越来越大:“你没了工作我知道你很憋屈,但是你怎么可以这么冒险啊!季航,说话!”

季航浑身缩了起来,张口欲言:“我……”

“你还敢还嘴?翅膀硬了是不是!”季航母亲却没有给他真正开口的机会,继续数落起他来:“过年了也不知道回趟家,做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跟家里说一声,而且我听隔壁二小子说,你最近在搞什么直播,那工作能养家糊口么!”

“能啊……”季航小声嗫嚅着说,但他母亲眼一瞪,季航浑身哆嗦一下,不敢再开口了。

“能什么能,换洗衣服呢,拿出来!你看看你,身上衣服都有味了也不知道换……”季航母亲不依不饶,一句跟着一句,季航只有老老实实挨训的份。季航的母亲一边念叨着,把季航的脏衣服放进盆里倒上水搓了两把,又洗手回来给季航削平果,一边削一边继续说,季航的身子越缩越小。

王山缓缓站了起来,看看季航额头吓出来的冷汗,轻轻笑了笑,转身走向病房门口。

7

天气渐热,季航手伸进笔挺的衬衫里,咔嗤咔嗤挠着肚子上的圆形伤疤,结痂让他感觉很痒痒。

公交车终于来了,季航叹口气,拿着自己放在公文袋里的简历,挤上了公交车,在车厢中部站定,他一转眼,就看到了几张生疏的面孔,和他们熟悉的掏钱包动作。

季航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身子颤抖一下顿住,又向后退了一步,过了几秒钟,这才把身子转了半圈,背着那几个小偷大喊一声“车上有小偷啊!大家小心自己的钱包手机!”

一车人悚然而惊,纷纷低头查看起来,季航也假装低头看自己的包,和身边其他人一样。那三个小青年发现车上人都开始警惕,一脸晦气地又坐了两站后,依次下了车。

季航微微笑着,身躯在公交车上的人群里隐去。

公交车驶进了声声蝉鸣的夏天。

编者注:本文为#最后都挺好#主题征文作品。